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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9.
进府第一日,我就觉着王妃眼熟。
但一时间也想不出,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直到我凹陷的脸颊被养出丰盈血肉,枯草般的头发被养得乌黑,豆芽般的身量短短几日抽长几分。
我一遍遍对镜端详。
终于知晓,为何会觉得王妃眼熟。
我这区区孽畜的脸,竟与恨不能将我挫骨扬灰的王妃,仿若一个模子可刻出来的。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我不信身边的嬷嬷丫鬟婆子没一个看出来,但或许是为了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又或许是因为怕掉脑袋,从始至终竟连一个敢把此事告知王爷王妃的人都没有。
但圣旨已下,大局已定。
事到如今,我究竟是真正的嫡小姐还是孽种,都无所谓了。
我知道我该认命,可无数次被噩梦惊醒,无数次回想此前十五年遭受的磋磨和苛待。
被选中去往庄子看顾我的嬷嬷,因着被毁了原本该有的好日子,从我记事起便日复一日虐待我。
无论四季,洗衣做饭劈柴烧火,还得给她捏肩捶背,冷眼旁观我被同乡孩子欺凌,稍不如意便对我破口大骂乃至拳打脚踢。
我原本也是认了命了,毕竟,谁叫我有个蛇蝎心肠的亲娘。
可到头来却发现。
原来此间种种,没有一种是我该受的。
10.
马车摇摇晃晃往前紧着。
除了车辙马蹄声,送亲队伍中无一人开口说话。
沉默得仿若是在送葬。
我这个和亲公主倒也还算舒坦,除了不能随意离开马车外,其余一切几乎有求必应。
王妃美貌冠绝天下,我这亲生女儿的姿色自也不遑多让。
可惜北漠王年事已高,多年来行事无忌。
否则凭借我容貌,再这忍着恶心拼他个一儿半女,或许也能在北漠站稳脚跟,届时再给色令智昏的的北漠王吹吹枕头风,直接挥师南下岂不美哉?
躺在驾撵中的我无所事事,自己编故事自己乐。
编了几日故事,脑袋终于空空。
车帘一撂,没了冻疮的纤纤玉指点兵点将点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上车。
「奴婢见过公主。」
小丫鬟恭敬行礼就是不上车。
不远处打马前行的将军听到动静扯着缰绳调转马头。
「何事?」
威武严肃的将军黑着脸问。
我忙道:「齐将军,本宫实在乏闷,可否让这几个丫头上车来陪本宫说说话?」
齐将军瞧瞧我又瞧瞧那几个木偶似的丫鬟,几息后冲她们摆摆手。
「既是公主有命,你们便去吧,不可冲撞了公主。」
将军打马离开,在我的望眼欲穿中,三个小丫鬟垂首敛眸爬上了马车。
带到三人落座。
我从大红坐垫下翻出一个黑色布包,打开,而后朝小丫鬟眨眨眼。
「咱们来推牌九吧!」
小丫鬟:?
11.
说起推牌九,就不得不提起当年在乡下时,曾照拂了我几年的徐婆婆。
徐婆婆年纪大脾气大嗓门大,敢招惹她的人,十里八乡满打满算都数不出来五个。
知晓嬷嬷整日欺负我这个小丫头,徐婆婆便总寻着由头跟她过不去。
最夸张是在我十三岁那年。
嬷嬷被徐婆婆拎着扫帚从晌午追到了天黑。
嬷嬷气急败坏说要去告官,徐婆婆一扫帚把嬷嬷撂倒,放话。
「告去,谁不去谁孙子!」
摔了个灰头土脸的嬷嬷带着我勇闯县衙,把我这王府庶女往前一推,摆着王府嬷嬷的款儿要让县太爷将徐婆婆抓起来打板子。
县太爷当即苦了脸。
「嬷嬷有所不知,徐氏是有诰命在身的,小官实在……」
嬷嬷一个瞪眼,盯住县太爷疾言厉色:「诰命?她这乡野村妇怎会有诰命在身?你可莫要哄骗老身,否则回头叫王爷知晓亲女在你辖下受了欺负,定要狠狠炮制你!」
县太爷当即吓了仰到,战战兢兢将徐嬷嬷封诰命的前因后果讲了出来。
原来,徐嬷嬷本也不是乡野村妇。
出身将门,嫁入将门。
十岁没了爹,十五岁没了兄长,母亲体弱便自己操持婚事嫁人。
可惜造化弄人。
成亲不过月余远在南岭戍边的公公战死沙场,老子死了儿子上,新婚夫妻就此分隔两地。
到第三个孩子出生时,徐婆婆已然三十有余。
之后,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新皇重文轻武,东南西北驻军粮饷逐渐削减,引得边疆将士怨气冲天,一场哗变,要了当时已是校尉的徐婆婆丈夫的命。
男人被枭首戮尸,血肉模糊的尸首被哗变头领挑衅般送去京城。
天子大怒,发兵十万剿灭叛军,为堵天下悠悠众口,天子下旨封徐婆婆为三品诰命。
这是县太爷知道的事情。
他不知道的事。
徐婆婆得封诰命后,膝下两子一女接连夭折,婆家娘家更是人祸不断,逐渐没落。
两个忠君爱国的武将世家,最后竟就只剩了徐婆婆一人。
12.
那次后,嬷嬷再不敢招惹徐婆婆。
徐婆婆就这么护着我、守着我,每每我生病,生怕嬷嬷敷衍了事,还会衣不解带地照料我。
照料我这个早该死掉的孽种。
那时,我几乎日日都会带着采摘的果子去看望徐婆婆,过去那些年中,唯有在徐婆婆身边,我才真能像个孩子般无忧无虑。
徐婆婆不止一次望着我怔怔发呆,我听说,徐婆婆女儿夭折时,也只有十三岁的年纪。
再后来。
徐婆婆年事渐高,慢慢开始记不得事了。
每次我去看望她,她总会笑得一派慈祥宠溺地喊我:「鸢儿。」
那是她小女儿的名字。
得知徐婆婆生了病,嬷嬷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她将我捆了,捂了嘴,让我眼睁睁看着,她一把火烧了徐婆婆的院子,我拼命求她,第一次跪下来磕头求她,让她放徐婆婆一条命。
可直到我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冲天的火光中,她面目狰狞地得意笑着。
「小姐金枝玉叶,怎可为了这种老虔婆不顾身份体面给我这个奴婢磕头?况乎,奴婢只是送她去与家人团聚,是在做好事。」
呼嚎的寒风,漫天的火光,以及徐婆婆痛苦的哀嚎。
正值隆冬,我穿着单薄的旧衣服跪在凛冽风中,心底首次催生出了滔天恨意。
王爷亲女又如何?
没有任何依仗的我,连从奴仆手中保护一个人都做不到。
「公主?公主?」
小丫鬟轻声软语的催促,将我从寒风刺骨的隆冬拉回。
我回过神来,笑吟吟望向面前的小丫鬟,对方小心翼翼提醒:「该您出牌了。」
压下心中疯狂滋生的恨意。
我想,作为从小看顾我长大的嬷嬷,应当就快被盛怒之下的王爷王妃清算了吧?
往事桩桩件件,我不信王爷王妃会放得过她。
纵使,嬷嬷并非整件事的罪魁祸首。
13.
徐婆婆是推牌九的高手。
而我,她的亲传弟子,自是不遑多让。
和亲队伍行至第十三天。
一队人马从京中风尘仆仆疾驰而来。
带队的,正是尊贵无匹的王爷。
送亲的齐将军霎时惊讶,刚要说话便接了一道圣旨。
「本王忧心爱女,陛下特准本王一道送亲。」
王爷沙哑冷肃的声音,字句清晰地传进了马车。
圣旨在侧,齐将军自然没有任何意义,立刻下马恭恭敬敬送王爷上了马车。
时隔多日再见。
俊美无铸的王爷苍老了许多。
原本乌黑的发丝间,竟生出了不知凡几的白发。
王爷怔怔把我望住,陡然红了眼睛,一道道血丝从他眼底漫起,铺满了他的双眼。
「珏儿。」
这是王府嫡小姐的名字。
我摇摇头,同他说:「王爷,我叫木槿。」
红着眼的王爷顿时哑然,忽的,一滴泪从他眼眶掉落,在他紧攥成拳的手背上砸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这名字也是王爷亲自起得,我出生当夜王府大乱,毒害王妃的妾室被乱棍打死,被调换成她孩子的我自然而然成了个无人问津的孽种。
直至要将我发配到庄子上,王爷才勉为其难指着院子里盛开的木槿花,说。
「就叫这个名字吧。」
14.
望着满脸悲痛愧疚的王爷。
我本以为我会觉得伤心难过亦或是愤懑记恨。
可什么都没有。
我的内心好似一口枯井,平波无澜。
他问我:「这么多年,你可曾恨过我与你母妃?」
不等我回答,他又说。
「此番你母妃本也想来的,但你离开当日她便生了场重病,至今还下不得榻。」
我沉默着点点头。
时至今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十五年的不闻不问,放任我被那恶毒嬷嬷苛待欺辱,已经成了横亘在我与他们之间一道无法跨越的深痕。
而我如今远去北漠,更是王妃一手促成。
即便他们也是被蒙在鼓里,但我又何其无辜?因为护着我而被嬷嬷记恨,以至于生生被大火烧死的徐婆婆又何其无辜?
「珏儿。」
王爷又这么唤我。
我闭口不言,只当没听到他这声,无奈,王爷只得换了称呼:「木槿。」
「是。」我应了一声。
王爷闭目深吸一口气,声线颤抖着说:「当年的事——」
「王爷想听听,我是如何长大的吗?」
不愿听他同我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选择先下手为强。
王爷张了张口,而后满脸沉痛点了点头,哑声落下一个字。
「好。」
15.
马车吱吱呀呀行在颠簸的官道上,我与王爷相对而坐。
「再小我也记不得了,就从五岁时说起吧。」
我顿了顿,平静讲起过去的十五年。
「五岁那年的冬天,因着晚上没吃饱,我夜里偷溜进厨房吃了半块已经放得冷硬的馒头,结果被嬷嬷发现,发我在院子里跪了大半个时辰,如此嬷嬷还不满意,又用木板打我手心几十下,每打一次就问我一次错了吗,直到她觉得满意,才放我回了府。」
王爷猩红的双眼止不住往我膝盖上瞅,我事不关己般笑笑:「王爷不必忧心,十多年过去,那些伤早好了。」
闻言,王爷艰难收敛怒意,我便继续说了下去。
「从六岁开始,嬷嬷的衣裳就全都交由我去浆洗了,若我哪日偷了懒,便要被罚一整天不能吃饭,好在嬷嬷衣裳不多,洗一次能歇个五六天,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手上就长了冻疮。」
王爷不断深呼吸,视线又从我膝盖挪到了我手上。
见状,我将两只手往他面前一搁。
「在王府养了几日,蜜水膏露用着都养好了。」
其实没有,不过冻疮只有到了冬天才会复发,眼下阳春三月,哪能看得出什么。
王爷不忍再看地转开了头,吸着鼻子一言不发。
顾不得他那颗破碎的慈父心,我接着往下讲。
「七岁那年,有官宦之家的小姐少爷去乡下纳凉,里头有个小少爷不知怎么的就是瞧我不顺眼,隔三差五就前呼后拥带着人将我打一顿,我将此事告知嬷嬷,嬷嬷说那都是我一个区区庶女惹不起的贵人,让我老实些莫要给王爷王妃惹出祸端。」
「好在他们只在乡下呆了两个月就回京了,可他们一连好几年都会来乡下避暑,我惹不得又躲不掉,幸得前些日子王爷派人来接,不然再过几个月就又得挨打了。」
王爷的眼更红了。
我想笑,却又知道眼下并非该笑的气氛,便拼命忍住了。
16.
「八岁那年的冬天,因着我王府庶女的身份,里正赶在年前送了些东西来庄子,其中刚好有一枚里正儿子心爱的玉佩,故而他便迁怒于我,除夕那日将我骗出庄子推入了水潭,还好,当时有人正巧路过我才得以活命。」
救我的人便是徐婆婆。
眼见我这么个小丫头被个半大小伙子欺负,徐婆婆气坏了,当即便抱着去里正家要说法。
姗姗来迟的嬷嬷却说反正也没真出了人命,不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前有里正押着儿子磕头,后有嬷嬷说什么都要将此事压下,徐婆婆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败下阵来。
那时我病得昏昏沉沉,只记得徐婆婆不断在我耳边说:「槿丫头,活下去,唯有一直活下去,将来才能看着那些人会落得如何报应。」
「那次落水让我生了场大病,直到现在,一入冬就要生好几场病。」
王爷依旧望着我,也依旧腥红着眼。
可跟先前的怒不可遏不同,听过几桩旧事,他面上的表情已是愧疚占了上风。
「再往后,九岁、十岁上倒是没发生什么大事,就是嬷嬷说庄子里开销也不够,便将做饭、洒扫之类的杂活也都交给了我,做得好没奖赏,做不好就不能吃饭,哦对了,嬷嬷还借着自己年纪渐长,经常要我给她捏肩捶背。」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父王狠狠一掌拍在摆在当中的矮几上,霎时茶水淋漓。
打从生下来就没干过活的父王,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被自己制造出来的残局。
我本想接手,被他言辞坚决地拒绝了。
袖手旁观片刻,想起一件往事,我当笑话似地说了出来。
「记得十二岁生辰后,里正大约以为我是嬷嬷的孙女,便带着媒婆上门要为我和他儿子说亲,还说只要成了这桩好事,今后必不会亏待了嬷嬷。」
可笑那嬷嬷拿捏了我十数年,竟当真以为连我的婚事也能由得她个下人做主了。
「嬷嬷知道我被王爷王妃不喜,又被里正说得心动,先将我的身份告知了里正,又说王爷王妃早不理我死活,只要抓紧时间生米煮成熟饭,即便王爷王妃日后知晓,想必也不会为了个见之厌烦的庶女为难里正。」
「王府庶女,即便不被重视,若能将我娶回家里,对于里正一家来说也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了,里正连八字都顾不得合,直接欢天喜地应了下来。」
「啪!」
盛怒之下,王爷生生捏碎了一只茶盏。
17.
要我嫁人。
嫁得还是幼时害我落水的罪魁祸首,长大后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纨绔。
我如何能愿意?
但我当时人微言轻又势单力薄,纵使激烈拒绝并誓死不从,最终却也只是被烦不胜烦的嬷嬷锁进了拆房。
这回,又是徐婆婆不顾嬷嬷阻拦,直接闯去里正家,劈头盖脸将里正一通骂,又言之凿凿告诉他。
「就算槿丫头只是不被重视的庶出女,那也是王爷的种,身上流得也是天家的血,你也不打量打量自己儿子骨头有几两重,竟也敢肖想皇室血脉,就不怕你儿子今儿个你有命娶,明儿个没命消受?说不得到时候还要累得一大家子都做了刀下鬼!」
被嬷嬷哄得晕头转向的里正,让徐婆婆这一骂彻底骂清醒了。
再不敢做跟王爷攀亲家的美梦,里正连夜悔了这桩亲。
现在想来,约莫就是从这件事开始,嬷嬷才真正恨毒胆敢坏了她好事的徐婆婆。
王爷已经气到说不出话了。
仔细想来,当年作为被发配去庄子的孽种,若非徐婆婆拼命相护,恐怕我的结局真会变成嬷嬷口中那般。
甚至,彼时还不知实情的王爷王妃,还有可能认为嫁与里正的儿子还便宜了我这孽种。
但今时不同往日。
我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爷又怎能容忍区区里正觊觎自己的爱女?
可惜,造化弄人,此前种种,又怎么能说不是因他二人而起?
讲完往事,我又想起今人:「小女有一事敢问王爷。」
王爷平复了下心情,哽咽着应了声。
我便问:「我离开前见嫡小姐还在病中,不知现下如何了?」
哪怕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孽种。
可从我出生至今,除去徐婆婆外,也只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些许关怀。
18.
提起嫡小姐。
王爷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恨意。
我不免觉得心寒。
纵使对方才是真正的孽种,可毕竟也是捧在手心娇养了十五年的女儿。
难道如今真相大白,他们便能当过去十五年不存在了吗?
「稚子何辜。」
当初嫡小姐对王妃说的话,如今我对王爷说了出来。
不过,我对王爷,远不及嫡小姐对王妃那般困囿于血脉亲情。
固然那个妾室才是始作俑者,可导致我在庄子被磋磨虐待王爷王妃难道真就无辜吗?
整件事情中,真正无辜的人从头到尾只有我和嫡小姐而已。
王爷几个深呼吸,怒意却始终压不下去,半晌,才瓮声道:「你才是王府嫡小姐,那孽种占了你父母之爱十几年,难道不该死?」
我蹙了眉,抬眼朝他看去,眼中一丝波澜也无,漠然问他。
「她是自己要占这个父母之爱的吗?」
我心中冷笑,忍了多年的话顷刻脱口而出。
「当年宠幸妾室让妾室有了身孕的是王爷,没能及时察觉那妾室所作所为的是王爷,十数年对我不闻不问的亦是王爷。」
「将我发送去庄子的是王妃,入宫请旨让我去和亲的亦是王妃。」
我直直望住王爷,望住他眼底深刻的痛楚以及自责与愧疚。
「如今,你们又因为自己的过错,全然不顾多年父女、母女情分,将所有罪责统统归咎于嫡小姐,王爷,这便是你口中的父母之爱吗?无论过去的我,还是如今的嫡小姐,纵使非王妃所处,难道就不是你的血脉了吗!」
19.
王爷哑然。
直至此时此刻我才惊觉。
比起磋磨虐待我多年的嬷嬷,比起所谓鸠占鹊巢的嫡小姐。
这对亲生父母才更加让我痛恨。
寡言十几日,今日忽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我不免有些疲累。
「王爷,我累了,请你出去吧。」
说完这话,也不等王爷动作,我直接拉起薄毯盖在身上,闭目不再理会他。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昏昏欲睡之际,旁侧一阵窸窣声响起,待我睁开眼看去,马车中已然没了王爷身影。
我重新闭上眼就此昏昏沉沉陷入黑色梦中。
又过了几日
我正跟小丫鬟们推着牌九,马车猝不及防猛地停下。
从一团乱中爬起来,我惊疑:「怎么回事!」
小丫鬟惶惶:「奴婢也不知。」
毕竟是重兵护送的和亲队伍,总不能是有刺客吧。
「去问问齐将军。」我吩咐。
小丫鬟领了命,脚步匆匆往前跑去。
不一会儿,小丫鬟返回复命:「禀公主,是齐将军与王爷不知何故起了争执,王爷盛怒。」
起了争执?
我倚着窗沉思片刻,心中升起个不大好的预感,忙让小丫鬟去请王爷来。
很快,裹着一身怒火的王爷驾马赶来。
我径直问他:「王爷为何与齐将军争执?和亲队伍抵达北漠的日子早已定下,先前你来时便耽误了片刻,如今再不能耽搁了。」
许是没料到我开口就是指责,王爷脸色几经变换,沉闷落下一句惊雷。
「我要带你回京。」
20.
回京?
他在开什么玩笑?
我是圣旨亲封的和亲公主,且已经行了一半,他现在说这种话,置天子颜面于何地,又置我于何地?
「王爷莫要说笑。」我冷冷回了句。
王爷捏紧缰绳,一字一顿:「你是本王亲生女儿,本王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掉进火坑。」
亲生女儿?我不由有些想笑,于是问他。
「好,且不说王爷的欺君之罪,若我当真跟随王爷回了京城,又去哪里找一个新的宗室女去漠北和亲?」
讷讷半晌,王爷眼中闪过令人心悸的狠厉。
他说:「只是那孽种!」
滔天怒火就此而起。
「王爷错了,」我冷声对他说:「我才是那个孽种。」
王爷呼吸一滞,脸上表情也空白了一瞬。
我可不在乎他能不能承受,毫不在乎地说道。
「嫡小姐自小在王爷膝下长大,她身子如何,全天下怕是没人比王爷王妃更加清楚,让她去和亲?我看王爷是想要了她的命吧。」
「要了她命又如何?本就是个不该出生的孽种,已然平白享了十几年荣华富贵,难道不该为我大盛朝做些什么?」
跟这种人实在说不通。
不再理会他,我扭头吩咐丫鬟:「去禀齐将军,说王爷意图抗旨,请将军即刻派人将王爷押送回京交由陛下处置!」
既然这么想找死,那就成全他。
王爷震惊大吼:「珏儿!」
我淡淡瞥他一眼,而后放下车帘眼不见心不烦。
「我说过,我叫木槿。」
从小到大唯有活命一个念头的木槿。
21.
有了我这和亲公主的从旁佐证。
原本还碍于王爷身份的齐将军,立刻麻溜儿命人绑了王爷遣返回京。
而押送王爷返京的,正是他带来的那十几个侍卫。
从和亲队伍出发到现在,我第一次从送亲马车上下来,只为目送王爷。
漫天黄沙中。
十几匹骏马嘶鸣着踏尘而去。
返京队伍渐行渐远,立于我身后半步的齐将军忽然开口。
「公主大义。」
这也是我们同行以来,齐将军首次主动同我说话。
我笑着摇摇头:「将军言重,我所求,从头到尾不过活命二字。」
拒不和亲会死,抗旨不遵会死,任由北漠铁骑踏平大盛疆土,终有一日也会死。
既如此,那不如就此前往北漠,或许我还能活得比此前十五年好些。
况且,徐婆婆早成了一抔黄土。
这大盛朝也早没有让我牵挂不舍的人了。
齐将军没再多言,抱拳朝我一拱,随后我进马车他上马,一如先前。
这和亲之路,还有月余要走。
22.
北漠与大盛的交界处。
遥遥望到前来接亲的队伍,按着北漠的要求,齐将军只能送我至此。
此后,便是我独身一人深入北漠。
来时同我打了一路牌九的几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哭成了泪人。
得益于王爷此前那番大闹。
如今和亲队伍人人皆知,我是被狸猫换太子的王爷嫡女。
「公主,奴婢舍不得您……」
有小丫鬟泣声。
我揉揉她的脑袋,笑言:「舍不得也不行,你们生得这样好看,我可不能带你们去北漠与我争宠。」
小丫鬟们哭得更凶了。
无奈,我只好目光求救朝齐将军看去。
齐将军默了一瞬,而后打马上前驱走了小丫鬟们。
沉默间,齐将军看了我不知多少眼。
我打趣:「将军可是也舍不得我。」
齐将军哽了一瞬。
随即,他遥望了眼北漠的接亲队伍,压低声音同我说。
「昨日接到消息,昭王回京后屡次御前失仪,被陛下削去王位关入了宗人府,昭王妃…于半月前自缢了,陛下本不欲将此事告知公主,但末将以为,公主此去怕再无归期,无论前尘如何理当有个定论。」
猝然听到这样的消息,虽说对他们并没有血脉之情,一时间却还是不由感慨万千。
觑了眼我的脸色,齐将军又道:「听说昭王妃自缢前,亲手虐杀了一个自小侍奉在侧的嬷嬷,还有京郊某个乡里的里正,某天夜里被一伙强盗闯进家去劫了财不说还害了命。」
徐婆婆说得不错,一直活下去就能看到那些人的报应。
想起那道倩影,我心头一动朝齐将军看去,对方递给我个安抚眼神:「公主放心,陛下怜惜嫡小姐体弱,并未降罪株连。」
我即刻安心,那就好。
沉默片刻,收拾了下复杂的心情,我朝齐将军莞尔一笑。
「有劳将军。」
说话间,北漠的结亲队伍已然近在眼前。
为首的是个留着络腮胡,肌肉虬结看不出年纪的男子,正当我要朝对面走去,位于我身后的齐将军冷不丁又道。
「此人是北漠王第七子,也是北漠王后唯一一个儿子,自小英勇至极且城府极深,对北漠王荒淫深恶痛绝,公主若是…不妨试着与此人亲近一二。」
「多谢。」
低声道了谢,我扬起明艳笑容看向前处不远的七王子。
对方眼中陡然迸出的惊艳之色。
忽的,一阵粗粝大风吹来。
鼓动着我的大红嫁衣,吹乱了我的发丝。
此去北地。
或许真会成为我这可悲可笑命数的一次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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