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桉犹疑，然而联想日后的处境与明妃的地位息息相关，荣同荣，损同损，竟是不由自主地便将颤抖的手伸向少年。
眼前的少年对此只是轻勾唇而不语。
但见一阵天旋地转，洛桉甚至还尚未感觉眩晕，身躯却已然安然无恙地立足明华宫外，手中短暂的余温消失。
洛桉抬眸，未瞧其身但闻渐行渐远的沈长璆撂下话头：“小姑娘跟紧些，本王可不会驻足等你。”
她无奈，只得一面提防来往的宫人，一面提裙小步，亦步亦趋跟随其后。
不过倒是疑了，淮宫里头白日当差的奴才少说上千，便是个不起眼的角落都有人移步经过，沈长璆走的方向异常顺利，连位小厮都见不着。
不过片刻，沈长璆就面对个景色稍佳的地点停下，洛桉环顾四周，居然同明华宫相比相差甚近，步行不及一盏茶的时间即可到，她震惊之余对沈长璆产生些许怀疑——肃王带她来的不起眼的地方离宫内极近，凡是练过武的人士皆能听得宫里交谈声一二。
不知这位心思深沉诡谲的王爷发现此地多久，又听去了明华宫的秘密多少。
洛桉随意一瞥，朝立在一旁破旧的木匾定睛一看：同心湖。
许是太过不经意且破败，沈长璆方才对这稍稍干涸的同心湖动心思。
少女看负手而立的沈长璆丝毫没有想说话的意味，先开口打破这层寂静：“殿下对于明妃的事情知晓几何，又能同我说道几何？”
背身的少年薄唇轻翘，他转身，漂亮而深邃的桃花眼映入洛桉眼帘，周身与生俱来的气场又平白使这添了些玩世不恭，那双眼睛仿佛能洞察人心，窥探人心底的痛楚。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长璆坦然道。他走近几步，眸中带有深深探究：“公主以为，明妃和她背后的家族在后宫与前朝是怎样的存在？”
洛桉心中一凛，她缓缓道：“后宫女子不得干政，这是自古以来皇家立下的规矩，殿下如今不过亲王，权势虽大，但还不及只手遮天的地步。”
沈长璆的双眼在洛桉身上一滞，他笑着屈身：“规矩不是摆设，它不是拘禁人的，而是用来打破的。何况，公主乃荣安皇室中人，而非大淮后宫嫔妃，议不议政，不是全然在公主一念之间吗？还是……公主俨然放下骄傲的尊严，心甘成为大淮的奴隶，皇家的走狗？”
“我初入大淮，于后宫嫔妃知之甚少。只知明妃性格娇纵跋扈，以容颜绝色冠宠六宫。朝廷的明氏一族，前有督察院左都御史明妃之父明谦坐镇，后有步兵校尉明妃长兄明庭把控疆场，纵使是刚过弱冠的小弟，也是个九品的翰林院侍诏。依我所见，明家平步青云，生活锦衣玉食，却隐有功高盖主之兆，豫文帝倘若有自知之明，也该对明家有所提防。一家独大在皇室眼中可不是好事。”洛桉如实道来。这些事宜从前在荣安阁中就听得一二，明妃过去极端嚣张，从嘴碎的宫女口中听来不足为奇。
沈长璆点头，听完洛桉的娓娓道来，又轻轻摇头，道：“娘娘是宠妃此言不虚，但在整个设局不过为表面的浮云。你可知‘实’为何物？”
沈长璆注视着洛桉的杏眸，他在不断引导洛桉向思绪深处思考，而不仅存片面。
洛桉闻言，沉默地思索后道：“我听你方才的话，豫文帝想来是在设局。至于“实”，是以将之捧到高处忽又狠狠摔下的把戏，故谓‘捧杀’？”
沈长璆点头默许。他道：“皇帝老儿的心思谁都无法窥视，正如‘伴君如伴虎’。但是今朝之情景与前朝史事恰到好处的对应。洛桉，你知道前朝是如何衰亡的吗？”
洛桉摇头，面上的柳眉不易察觉地蹙起。
沈长璆于是带领洛桉来到一处完好的石凳前坐下。目光清远悠悠，这一刹那，似乎回到几十年前。
彼时前朝国号为殷，因都城在北，史称“北殷”。大淮第一任皇帝淮太祖仍任提督，捍守北殷东南一带，正靠长江流域。
北殷最后一代皇帝，殷高宗。在其四十岁龙宴上遇西域舞姬跳舞助兴，领舞的少女正值二八年华，柔夷无骨，眉目穿情。摇曳的身姿淋漓尽致袒露在大众眼底，她身着桔梗紫的舞裙，舞衣蔽衬后的纤腰、双峰若隐若现，惹得人目不转睛望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再看身在壮年的殷高宗，隐隐有些许痴了。在位近十年，待在龙椅上的日子舒坦地过久了，忍不住将世间的珍奇宝贝都据为己有。
当他得知此女乃西域可汗之爱女，当下拍案立决，以维护两国和平的名义将此女和亲，远嫁北殷，成为皇帝后宫豢养在笼的金丝雀。
纵使有钦天监深夜进宫规劝君心，道西域之女乃祸世妖妃，恐会危及北殷国之社稷，更有天子近臣太子太保、太子太尉等出言制止。饶是如此，殷高宗依旧力排众议将少女纳入后宫。
她初时进宫的位分，与明妃相同，不知是巧合还是何机缘，大淮有女乃明妃，北殷有女乃铭妃。
自进宫以来，殷高宗便被铭妃别具一格的西域气质所打动，不消说日日宿在铭妃的寝殿，久而久之，更甚是罢朝、晚朝。
朝廷官员力保官位和家族的荣华富贵，怒不敢言，唯有谏官敢上书提点几句，但，也只是这样，殷高宗并未因这些不起浪的奏折记挂在心，对待铭妃的宠爱更是愈发强烈。
坊间传闻，殷高宗情深之时，连宿铭妃宫中二十余日，半点帝王的恩泽都不分给后宫佳丽，皇后母家几度不满，甚至道“妖女不除，我大殷必亡”之妄言，最终还是雷声大雨点小，激起一点海上浪花便不了了之。
北殷士子慷慨陈词：“悠悠千载北殷翔，此料今朝败女郎”“几度春宵天子笑，北殷士人难言销”。
他们游街示威，投江明志，欲让北殷的统治者从儿女情长中醒来。
君主弃社稷，北殷势渐弱。四方国家蠢蠢欲动，民心四散，传谣北殷将毁于殷高宗之手，
彼时的北殷，从繁荣富强，社会富裕，走向落后衰弱，哀鸿遍野。这是盘散沙，是他人轻而易举，哪怕用几句毫无根据以乱民心的话语就能击溃的。
而君王殷高宗见此情景呢？他无动于衷！跪在京都长街的士子跪求君主重归社稷，他视若无睹！文臣递到御书房的奏折堆了大半间屋子，他旁观不暇！远方颗粒无收还要强征粮食赋税的百姓哭得振聋发聩，他充耳不闻！
殷高宗在做什么？他在沉迷天伦之乐，他在一步步将北殷的江山拱手让人！
远在东南一带长江流域的沈缙手握十万大兵，他素来军纪严明，待百姓宽厚有加。在国人愤愤不平的喧嚣声中，沈缙领着一支五千精兵，令他人领数万兵将朝都城上京杀去。
一路畅通无阻，戍守关隘的人早已料到战事的成败，甚至以为这场仗在沈缙那方不打而胜，北殷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性。就有官兵主动让沈缙的军队进城，开城门，直捣上京的殷宫。
等还沉浸在少女温柔乡的殷高宗惊觉大事不妙，沈缙早攻破北殷的重要地带，此时，他们已逼近铭妃的祥福宫。
为首的沈缙大步流星迈入宫殿，旖旎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女子的体香。
沈缙剑指青帐中，但见里头的二人慌不择路地穿衣，殷高宗正怒自己重视的提督沈缙趁乱兵变，拉开帐子，泛着白光的剑锋正指殷高宗的脖颈。
“沈缙！亏朕从前待你不薄，好的东西都遣人赏赐去。日前还送了你匹汗血宝马。你！你真是……咳咳，咳！”殷高宗在数日与女子的颠鸾倒凤里，早已气血亏空，又在心头被狠狠一激，殷红的鲜血自君王口中呕出。立时，殷高宗便被气得昏厥倒榻不起。
翌日，殷高宗宣布退位，北殷自此衰亡，只存在于史书上。
四日后，乃一年中的吉日，沈缙被手下拥护在北方的黄河流域登基，定都宁州，国号淮，史称大淮，沈缙就是淮太祖。
洛桉在荣安待得数年，外界的史事一概不知，今听闻前朝的恢宏大举，心胸海水澎湃。
这不正是话本子写的“昏君妖后”吗？
也难怪当初洛桉得知前朝的最后一任皇帝谥号为“厉”的疑惑，现在，她心中的疑问尽数被沈长璆解开了。
沈长璆蜷指，他似笑非笑地讲完前朝惊世骇俗的故事，看着洛桉的神情阴晴不定。
他的心绪莫名明朗许多。他坐在少女身前，戏谑询问：“公主不觉得，如今的明妃，正与当年的‘铭妃’一模一样吗？”
洛桉蹙眉。她知大淮的豫文帝颇为狡诈多疑，但既然能坐上这个位子，实力自然是不容小觑的。思及此，她轻声道：“豫文帝虽有时会沉迷女色，但也懂得适可而止，及时止损。他这般似从前做，莫非亦是印证前车，然后遭受朝廷高品官员的奏折弹劾和早朝抨击，在时机成熟之际，选择推出明氏一族。既能平朝中忿忿的念想，又能彻底清除明家，还能在百姓口中重获好名声。一箭三雕。”
沈长璆掩唇低笑出声。
洛桉不耐出言：“殿下笑是何故？”
沈长璆又笑了好半晌。他虽后来止住笑意，恢复平静，一身泰然自若的样子，然而眼中丝毫不见笑意减少。
他愉悦地回答道：“本王竟不知与公主极有默契，心有灵犀。公主今日所言也是本王日前所想。”
洛桉不客气地回绝：“殿下可谓是自作多情。奴婢蒲柳之姿，所言所行何德能与殿下相提并论？殿下可真会说笑。”
末了，沈长璆重归镇静。他照常把玩手中莹莹绿的扳指，漫不经心道：“只是我们能想到，常人怎会不往这方面思索？只怕父皇早有防范。不过无论如何，父皇此举定然与殷高宗和铭妃之事拖不了干系。公主可要仔细记得。”
洛桉托腮，她望着少年冷峻的面庞出神，淡淡道：“倘若他日殿下真能得偿所愿，登上龙椅。那么我希望也能有这等女子前来惑乱后宫，以魅君心，将大淮推翻，重铸王朝。这便是我的心愿。”她笑意盈盈。
沈长璆见其笑，便也释然的仰天大笑，恣意的笑声回荡空中。他复又看向洛桉：“能有这种女子入本王眼的恐是少之又少。若是……公主想要亲身一试，本王也不介意与公主上演一场好戏，自当欣然欢迎。毕竟，在于选妃上，公主机智，该是所有上位者的不二人选。”
洛桉暗自攥拳，她知沈长璆是在拿前朝的例子调侃她，但还是微不可言的恼怒。
少女兀自起身，冷声道：“明华宫差事多，我还要去侍候明妃娘娘，殿下自便，我先告辞。”
沈长璆闻言，凝望少女纤瘦的背影，心里却似被有心人拨动琴弦，出声为洛桉指明方向：“洛桉，本王知你聪颖伶俐，可在这深宫大院里，太过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公主自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