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的剧目让时间过得飞快。在不知不觉中,后半场戏剧也进入了尾声。帷幕落下后,掌声与欢呼声在剧场内经久不息。当舞台的大幕再次拉开时,一队精灵各执乐器,开始演奏终场谢幕的乐曲。
包厢很快再次明亮起来,门帘被卷起,尚未完全卸妆的演员们鱼贯而入,来与贵宾们见礼。率先走进来的那位女演员就是萨蔓莎。她已经换上了缀满黄金和紫水晶的华丽长裙,颈间挂着一条尺寸惊人的红宝石项链。她姿态亲密地挽着两位女伴,昂首向最前排走去。许多不认识的演员跟在他们后头。半精灵张望了一会儿,才看见伊修塔尔轻盈优雅地迈了进来。红龙仍然穿着戏服的中衣,只在外面披了一件敞襟的黑色外袍,上面绣着细小的金红色玫瑰。她脸上是尚未卸掉的残妆,即便这样,仍然美得惊人。紧随其后的是穿着红色戏装的希芙,她的妆也还在脸上,但当她迈入包厢时,仍让人感觉仿佛有一线晚霞落了进来。与这两位相比,那之前令人惊艳的珍珠少女,好像骤然暗淡了许多。离开了舞台,希芙仿佛失去了表情。她神色淡淡的,不论对方如何态度,她都只用谢谢一个词来回应。红龙女士脸上则始终挂着微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半精灵觉得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疲惫。
一位司长显然注意到了萨曼莎与拜朗公爵的亲近,他毫不吝惜地大肆称赞起演出的精彩,并恭维道:“这真是近三十年来最好的一出《月光宝石》,尤其是柏丽尔,绝不逊于……不不不,想必已经超越了黛芙妮夫人……”
演员中传来了一声嗤笑,虽然不大,也足以让那位司长十分尴尬。他转向伊修塔尔:“您说是吧,伊修塔尔小姐。”
“我比较喜欢人家称呼我为——女士。”红龙目光转向那位大人,微微翘了翘嘴角。
那位司长登时面色通红:“当然……当然。是我失礼了。”然后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转移到红龙的脸上了。
“难道你不觉得是这样么?”萨曼莎身边的女伴笑着问道:“也许下一次,她会尝试芬妮丝。伊修塔尔也可以试试其他角色。总是出演同一个角色,想必是件很乏味的事。”
红龙似乎才注意到她,她脸上换上了略显惊讶的表情:”你是……”她身边的妖精经纪人皮尔丹立刻会意地凑上去:“蜜雪儿。”
伊修塔尔似乎在苦苦思索这个名字:“抱歉,实在是……”,随即立刻换回了面具式的微笑:“多谢提醒。”
即使同台排练和演出了这么久,仍然不能被记住,显然说明这女孩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众人看向那演员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那女孩的脸孔顿时涨得通红。
整场演出中一直存在感很低的拉依提突然出声道:“公主殿下。许久不见,您父王和母后可安好?”
苏利梅尔知道,拉依提这样问是非常不合适的。希芙明明也是大祭司,但拉依提却只提及了她人人皆知的公主身份。
正在给观众签名的希芙闻声抬头,用一种平静如水的目光望了拉依提一眼:“一向安好,多谢您记挂。”她面色始终淡淡的,看上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让人完全无法将她与方才舞台上那个邪性冷艳的莎莉丝联系到一起。
演员的队伍缓慢地走过贵宾包厢。萨曼莎在珍珠少女面前停留了下来,似乎在仔细打量她。她的女伴与拉依提擦肩而过。精灵祭司的目光凝固了片刻,随即向后退了一步。正在这时,包厢的门帘又拉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伊赛莫尔走了进来,充满歉意道:“失礼了,观众着实太多……”银龙说着,向着包厢前面走去,与演员们寒暄问候。
正在这时,萨曼莎的女伴蜜雪儿突然叫到:“啊呀!谁在抓我的后背?”她转过身去,眼睛瞪得大大的:“是不是你?”
她身后的男演员尴尬道:“我没有……”
伊修塔尔和希芙同时目光一凝。希芙向着蜜雪儿走去,低声道:“公共场合,请注意礼节。”她纤白的手指在身侧的空气中划动,细细的银光在指尖一闪而逝,莫入了女孩的额头。然而蜜雪儿却大声尖叫起来:“有人!有人在抓我的后背!”
几个演员试图走上前安慰她,伊修塔尔却突然冷声道:”等一等,她不太对劲。“
话音未落,蜜雪儿开始疯狂抓挠自己的后背,当他看到迎面走进的伊赛莫尔时,脸上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原来你在这里……”
话音未落,她转过身去,倒退着向伊赛莫尔撞去。苏利梅尔看到她的眼球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可怖地向外突出着。
包厢里的众人惊恐地叫喊起来。只听砰地一声,尚未接触到伊赛莫尔的女孩重重摔在了地上。她的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了一张鲜红的大嘴,无数影子般的触手从那张大口中探出,向着伊赛莫尔扑去。银龙眉头一皱,飞快地闪身退开,向尚未反应过来的众人厉声道:“快离开这里!”
观众惊慌失措地向出口涌去。德科瓦尔先生却带着身边的同事们向反方向跑去,龙的双脚向着看台的围栏一踏,现出了庞大的原型:“抓住我的尾巴!”几个同事奋力一跃,总算是像海星一般扒在了龙的身上。半精灵在惊魂未定中回过头去,看到一些身影仍旧留在包厢里。拉依提袖手站在暗处,希芙则冷静地站在疯狂舞动的触手边。她抬起手臂,一张银色的光网立刻包裹住了已经成为怪物的蜜雪儿。伊修塔尔叹了口气,向后撩了一下头发:“要帮忙么?”
精灵猛然收紧张开的手指,声音在一片混乱中仍然平静得不可思议:”不必,谢谢。”
红龙点点头:“我想也是,那就拜托了。“她向凝神思索的伊赛莫尔望了一眼,倏然化作一道红光,冲进了包厢前方的天空。
剧场周围的龙卫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围墙上之前或趴或卧的巨龙已经全部起身张开了翅膀,做出随时起飞的姿态。十几头龙在剧场上空盘旋,彼此用龙语传递消息。出事的似乎不止包厢一处,半精灵看到观众席上有两三处已经燃起了火焰,有龙在着火点的上方逡巡,不时张口再补上一道吐息。
有龙作为同伴的观众毕竟是少数。大部分观众都向着乘坐飞行工具的出口涌去。一时间马车,魔毯,悬浮板……剧场边缘的天空中陷入了一片混乱。不时有辨不清方向的坐骑发生碰撞,引发了比剧场中更多的惨叫。德科瓦尔先生体型庞大,一时飞不出去,又怕碰到其他小型交通工具,处境十分艰难。
一架华丽的金马车迎头飞来,驾车的侍卫蛮横地呼喊道:“快让开。”,然而德科瓦尔正在躲避乘坐魔毯的一家人,一时躲闪不及。马车从龙背上堪堪碾过,龙发出了一声疼痛的嘶鸣。艾莉娅大叫道:“快趴下!”车轴像剑一般平平扫过来,半精灵来不及细想,一把推开惊恐的乌娜,却被一股大力带离了龙背。
等他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被挂在了车厢下方的踏板上。拉车的飞马似乎受到了惊吓,一直在剧场中心的空中兜圈子,任凭驾车人如何呼喝,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半精灵在凛冽的夜风中望着下方的剧场,感到一阵眩晕。他艰难地抓住车厢的边缘,刚想喊救命,突然听到车厢内传来一声尖叫:“是你!你给我们吃的那个到底是什么!”
“让你们变得更美,更年轻,足以和龙与精灵比肩的好东西。”
“我不要变成蜜雪儿那个样子!我不要变成怪物!”
“冷静点,你当然不会。我亲爱的萨曼莎。只要你乖乖听话。”
“你从没说过……从没说过……你在欺骗我们……”一阵绝望的抽泣。
“哦,好姑娘。凡事自然都要有代价。蜜雪儿一定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你只要别像她一样愚蠢,我保证你的好日子还有很多很多年……想想吧,是做为一个贫穷又辛苦的乡下姑娘度过一生,还是被鲜花和掌声簇拥……聪明人都会选择后者,不是么?“
半精灵被自己听到的谈话震惊了,略一分神,手上便是一松。
他从马车上掉了下去。
苏利梅尔紧紧地闭着眼睛,感到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内心闪过无数悲伤与快乐的记忆,只在阿曼雷亚夜空中那个剪影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噗地一声。紧接着是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
半精灵感到自己咕噜噜地滚来滚去,最后停了下来。他慢慢睁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
他落在了舞台顶部尚未来得及撤下的帷幕上。
天空和观众席仍旧一片混乱。但这混乱似乎突然变得有点遥远。他慢慢平复呼吸,才想起来自己可以不用这么害怕。他和阿曼雷亚之间的契约一直存在,凡是无法伤害到龙的,也同样无法伤害到他。
德科瓦尔先生已经不见了。苏利梅尔慢慢从帷幕上方滑了下来。舞台上空无一人。看样子他得先回到观众席上去,然后想办法离开这里。他重新向着围墙上张望了一下。距离实在太远了,看不清那上面的猎魔人。
半精灵小心地四下张望,沿着舞台边缘快步向最近的一个观众区走去。在接近观众席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哗啦啦的声响,紧接着就是沉闷的碰撞声:“滚开!你这混蛋!”
“你不能这样做!这是犯罪!”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嗯?难道你以为干了我几回就有资格来管我的闲事了?怎么不说话了?了不起的银龙格洛希尔,或者该叫你,没有被判刑的□□犯格洛希尔。”
“……萨曼莎的东西没有那么好拿。拜朗公爵不会放过你的。我在黑莺工作,我听到了一些事……”格洛希尔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虑。
“哦?”是摩瑞亚满不在乎的声音。
“是真的……而且不光是他。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贵宾们不会放过你的。你冒充侍者,趁乱行窃……难道……难道这次的事故也是你……”
“蠢货,你明明也是龙,难道看到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不会流口水么?”摩瑞亚的声音慢慢变得古怪起来:“该死!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我……我没有……”
“啊……啊!又是这样……”摩瑞亚开始发出喘息:“你这婊子,你这淫棍……离我远点……”
空气沉默了下来,只有黑龙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良久,格洛希尔的声音轻轻响起:“不管你怎样想。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每一次……都是你提出的。我在你眼里……算了。”他颓然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回到监狱去。我也不能……不能看着你伤害其他人。那根蜡烛,闻起来非常不好……”
“不!”摩瑞亚突然大叫起来:“别走!别……帮帮我……”
“我不想再上一次法庭了。已经两次了。”年轻的银龙听起来很压抑:“我不明白……我只想独自好好生活。”
“干我不会让你过得更糟的!你每次都爽极了不是么……哦……哦……真龙……帮帮我!求求你……快来干我!干死我吧!好格洛希尔,尊贵的银龙陛下……快啊!干我!”黑龙嘶哑地叫着:“快要爆炸了……我会死的……你要看着我死掉么!”
紧接着就是衣料摩擦和撕裂的声音。吞咽声,水声,和格洛希尔的惊叫:“不……放开……快停下……”然后是渐渐凌乱的呼吸:“这里不安全……我们得尽快离开……”最后是痛苦的哭腔:诸神在上……放过我……放开!”
巨大的影子从观众席上冲天而起。格洛希尔化作龙形飞走了。
摩瑞亚在观众席的某个位置发出愤怒的诅咒和痛骂。半精灵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观众席的围栏下面,听着龙族情欲翻涌的嘶吼声。他今天似乎听到了太多不该听到的东西。可怜的苏利梅尔深呼吸了一下,决定尽快绕开这里。一面是发情的龙,一面是黑暗中的危险,这可真是个棒透了的状况。
他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一段距离,正打算松上一口气时,一片阴影突然笼罩下来。
苏利梅尔吞咽了一下,抬起头,看到了神情疯狂的摩瑞亚。“还有你在……小宝贝儿……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想……”
半精灵瞪大了眼睛,向后退了一步,声音轻轻发抖:“摩瑞亚先生,您的后面有……”
“这次不会放过你了……”他喃喃道:“就算只有前面舒服了也好……”
“摩瑞亚先生!”
数根巨大的触手从龙的身后如长矛一般刺下。滚烫的血液溅上了苏利梅尔的脸。下一秒,耳边传来空气被撕裂的声响。触手停顿了片刻,猛然四分五裂。
阿曼雷亚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下回过头来,声音十分无奈:“所以你挑了这一只?”
半精灵立刻冲了上去。摩瑞亚的伤口有三处,一处在肩,一处在腰侧,最后一处在小腿。他昏过去了。
阿曼雷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换鳞期。”
“是的。”苏利梅尔按了按摩瑞亚手上的皮肤:“正是鳞片最脆弱的时候。”他抬起头:”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阿曼雷亚注视了他一会儿,抬头望向高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半精灵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剧场的各处都出现了硕大的触手。几乎所有的龙卫都已经离开了围墙。四处都有燃烧的火焰。
“这只影手魔比想象的要大。”
半精灵担忧地看向龙,正打算问些什么,听见阿曼雷亚接着认真地说道:“可以好好吃上一顿。”
可怜的治疗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阿曼雷亚看了他一眼,扭头在空气中嗅了嗅,跃上了观众席。片刻后,半精灵看他提着一个哗哗作响的包裹跳了下来。是赃物。
龙在包裹里随手一翻,拽出了一条红宝石项链。苏利梅尔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是萨曼莎脖子上的那一条。阿曼雷亚盯着那条项链,吞咽了一下。
“你不能……”苏利梅尔微弱地说。
“我只是有点饿了。”阿曼雷亚悻悻地把项链塞回了包裹:“看上去挺好吃的。”
几束光落在了身边,有猎魔人在远处呼喊:“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观众么?”
阿曼雷亚回应道:“是的。我这就送他离开。”说着,他拎起苏利梅尔。半精灵看了看人事不省的摩瑞亚:“他怎么办?”
龙望了一眼地上的同族,脸色有点冷漠:“死不了。会有人来扛他的。”他瞥见苏利梅尔的神色,停顿了一下:“好吧。”
最后,龙一手拖着摩瑞亚,一手夹着抱着赃物的苏利梅尔,一路纵跃向着围墙奔去。
就在这片刻之间,半精灵扭头望去,看着所有的触手都已经被束缚在了银色的光网里。空气似乎静止了片刻,然后,那些原本看上去不可一世的黑暗之物,被光网切割成了无数碎片。
那就是希芙的力量。
“阿曼雷亚……关于影手魔……”
“它们的心脏很有嚼劲。”
“不……我是说,为什么影手魔会从人的背上长出来?”
阿曼雷亚把他放到了围墙上,重复道:”人的背上?是吃了卵吧。”
半精灵把包裹交给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失物收集处。观众已经疏散得差不多了。贵宾包厢的所在正处于一片银色的光团中。苏利梅尔看着大剧场。不久之前它还是热闹又辉煌的样子,现在看上去有种寂静的荒凉。
夜风很冷。半精灵情不自禁地向阿曼雷亚靠近了一些。龙低头注视了他片刻:“恐怕你得直接回治疗中心去。”
“是的。”半精灵点点头。他心中有许多情绪和许多疑惑,但眼下的状况不允许他想太多。“谢谢你。”苏利梅尔说道。他知道他应该离开了,但是破天荒地,他希望在龙身边能多停留片刻。
阿曼雷亚似乎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别担心。你不会有危险的。触手没有碰到你。”他突然凑到半精灵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而且我们有契约。它们不会伤害到你的。”
半精灵感到自己的耳朵突然变得很烫:“不,我不是在担心我自己。阿曼雷亚,你的换鳞期在什么时候?”
“上次遇见诺尔梅埃的时候。”龙皱了皱眉头。
龙只有在生长的时候才会换麟。半精灵看了阿曼雷亚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他很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年轻。尽管对龙来说,这个“年轻”与其他生灵的“年轻”在时间上尺度不同。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苏利梅尔慌忙解释道。“很抱歉。”
“我知道。”阿曼雷亚平静地望着他:“你和它们不一样。”
期待的盛事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无论如何都让人心情沉重。阿曼雷亚很快回去工作了,半精灵被中途折返的德科瓦尔先生带回了治疗中心。与他们一起回到中心的还有大量伤员。治疗师们换下身上的礼服,重新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
黑暗生灵蛰伏已久,以至于年轻的治疗师们都对这类伤患的救助方法一无所知。半精灵围观了高级治疗师们处理影手魔伤口的示范手术,那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短短半个晚上,所有微小的伤口里都生出了蠕动的触手。因为这类伤口的处理需要伤者与治疗师的配合,因而不能使用麻醉剂。整个治疗中心的处置区回荡着惨叫与哭泣。
半精灵注意到,他们救治的都是伤口很小的伤员,有一些贯穿伤的伤者被留在了最后。因为那些人活下来的希望不大了,德科瓦尔先生解释道。苏利梅尔看着被锁链和符文束缚在地下室的重伤员,满心疑问。年长的治疗师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或许是体质的原因,半精灵很快感到严重不适。最后高级治疗师们安排他回到诊室,去处理其他治疗师为了临时救治伤员而搁置的工作。
他为摩瑞亚先生感到难过,因为处在换麟期,龙也受了贯穿伤。护工把昏迷的黑龙关进了一间带栅栏的房间。尽管黑龙每一次出现,都抱着不好的意图,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犯下过什么不可饶恕的重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曼雷亚和伊修塔尔的关系,苏利梅尔觉得自己现在对龙抱有一种与日俱增的亲近感。即使时常被提醒应当保持警惕,他还是不自觉地会在很多事上试图为他们辩解。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诊室,发现原本空旷的房间已经被各种大大小小的笼子和箱子挤满了。有待救治的生灵们上蹿下跳或者大声嚎叫,每一个都企图吸引治疗师的注意。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农场牲畜圈的味道。苏利梅尔深呼吸了几次,还是觉得自己有晕倒的风险。他打开了窗子。冰冷湿润的空气涌入房间。夜色正在褪去,天空呈现一种微微发白的紫色。治疗师仔细观察了一下小生灵们的种类,最后谨慎地取了一小块莲花香块,投入了炉火中。
房间里的空气逐渐恢复了正常。治疗师戴上护具,开始处理一只断了腿的蓝宝石蛙。大概是由于情绪不佳,那蛙的头顶已经出现了一小朵漂浮的雨云。在为它清理伤口时,雨云越来越大,漂上了苏利梅尔的头顶,开始下起小雨来。
紧急广播简短地报道了剧场发生的事故,安抚居民事态已经得到了妥善解决,并提出了几点注意事项。广播对大祭司拉依提和希芙表达了感激,认为他们的到来是这场事故中的万幸;点名批评了伊赛莫尔阁下行为失当,但却没有具体提及失当行为,也没有谈到事故的具体原因。金苹果节的比赛将仍然按照预定举行。
治疗师正在聚精会神地给一只青瓜虫固定受伤的翅膀时,诊室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门开了,门外是一对有些熟悉的男女精灵。当他们看到半精灵时,明显交换了一下不信任的目光。苏利梅尔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滚圆柔软的胖虫子放回了栖枝,转向他们:“请问……”
“格洛希尔在哪里?”
苏利梅尔终于确认了熟悉感的来源,他们是格洛希尔的养父母,很久前的时候,他曾远远地见过一次。因为他们不信任半精灵,所以那一次会面是艾丽娅代为露面的。他慌忙起身摘下护具:“请原谅……”
“你是他之前的治疗师吧。”
“是的。没错。”半精灵赶忙洗手,想要给他们倒一杯茶。
“他在哪里?”
苏利梅尔犹豫了一下:“对不起。具体的状况我不太清楚。我在昨晚的戏剧演出上见到他时,他似乎是作为剧场临时招聘的侍者……”
“这都是你们的错。”
“什么?”
“自从来这里治疗过以后,他就从家中跑出去了。我们收到过两次来自法院的信函,他居然被作为□□犯起诉……埃达在上,幸好两次都被无罪释放了。但他一直没有回家!只有银行的账单被不断寄回来。”那个高大的男精灵情绪激动地掏出了厚厚一沓信纸:“看看他都买了什么!除了团绒绒就是血食!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堕落的生灵了!他从前是个好孩子!一切都是你们的缘故,在来这里治疗之前,他一直都是好好的……”
“可是……那是龙的天性啊。”苏利梅尔小心翼翼地说:“他需要那些东西,蔬菜和树叶并不能让他好好成长,他的体长和鳞片硬度都不达标……事实上,他是我们今年检查中体质最差的龙。他很虚弱……”
“哦瞧瞧你说的是什么话!”格洛希尔的养母抽泣起来:“难道我们会虐待他么!他……他从前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乖孩子啊……我们报了案,猎魔人协会以他成年为由不受理。我们只能到这里来……我们并不想来!都是你们,他之前一直好好的……”
苏利梅尔想到格洛希尔从前痛苦又虚弱的样子,终于感到了气愤:“他温顺又乖巧只是因为他很虚弱!你们没有为它提供足够的营养,再那样下去的话他很可能会死掉,他可是格罗斯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你们没有其他事情,我要继续工作了。”
那对精灵似乎还想说什么,诊室的门突然又开了。阿曼雷亚拖着一个人,面无表情道:“你有个伤患。”
半精灵呆呆地望着他。龙拖着那个人的一只手,把他从地板上拉近诊疗室。一种令人不适的腥苦味弥漫开来。阿曼雷亚看了眼精灵夫妇,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们看完了么?”
就在龙走入的瞬间,房间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待诊疗的小生灵们,突然喧嚣起来。炉子里的香块已经烧光了,房间里重新开始弥漫起那种一言难尽的味道。
精灵抱怨了几句,离开了。
走廊很安静,但阿曼雷亚还是把门关上并锁了起来。
半精灵低头去看地上的那个人,惊奇地发现,那居然是罗西亚先生。不过龙看上去不太好。他的左眼肿成了一条缝,看上去像个熟透了的李子。
阿曼雷亚把同族拽起了拎到诊疗床上,罗西亚□□了一声,醒了过来:“你这个小混蛋……咦?”
“我们在清理剧场时发现你倒在舞台后的角落。”阿曼雷亚淡淡地说。他对着领边的传音贝说道:“已经送到治疗中心了。”
半精灵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你能听到它发出的声音么?”
龙点点头:“不过声音有点轻。”
苏利梅尔叹了口气:“你多久没给它泡水了?”他向阿曼雷亚伸出手。
龙会意地摘下传音贝,放到他手里。半精灵立刻接了一杯水,称了几种粉末倒进去搅匀,然后把小贝壳放了进去。
罗西亚先生敲了敲床,不满道:“喂!”
半精灵赶忙转向他:“对不起。请问您的眼睛……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他治疗师从罗西亚先生长达五百字的抱怨里弄清了,他在剧场发现了小安托万的踪迹,原本已经捉住了,但是小龙给了他一尾巴,罗西亚先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幸运的是,尽管安托万龙剧毒无比,但龙类都对这类同族的毒素有一定的免疫,所以罗西亚先生的眼睛只是看上去可怕,实际并无大碍。
“我会给您清洗处理的。”苏利梅尔安慰道:“会有些痛,但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幸好您是龙。那个,请您佩戴好这些锁链。”
罗西亚先生十分不情愿地被固定在床上。在苏利梅尔拿着滴管靠近他的眼睛时,龙发出了一声惨叫。
治疗师手抖了一下,小声道:“我……我还没有碰到您呢……”
罗西亚皱眉道:”但我突然很疼!你不会借机给我下毒吧?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半精灵回头,看见阿曼雷亚抱着手臂,正饶有兴味地站在他们身后:“你也可以不治,它会自己痊愈的。”
苏利梅尔叹了一口气:“但那样会好得很慢。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们是正规的治疗中心。罗西亚先生,您是位成年的龙族。那只安托万只有一点点大。它是怎么溜走的?”他一面和龙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一面将药液滴进龙的眼睛进行冲洗。
“因为伊修塔尔正从我头顶飞过……嘶……真龙在上,她怎么能那么漂亮……深红色的鳞片,轻盈优美的身姿……啊……我只是多看了她一眼,那小混蛋就突然跳起来,在我脸上抽了一下!”
半精灵用清水和药水交替为龙冲洗。龙眼睛上的分泌物和血水逐渐被洗去,最后半精灵为他敷上了一层凝胶药膏,然后为龙戴上了眼罩:“您现在觉得好些了么?”
“凉丝丝的,好多了。”
诊疗室内室墙上的一个小门突然响起了铃声,半精灵走过去,柜子打开了,里面躺着午餐的点餐单。苏利梅尔看向阿曼雷亚:“你接下来还有工作么?”
龙摇摇头:“换班了,送他来这里是最后一项工作。”
苏利梅尔低头在午餐单上写下了一串数字,把菜单放回了柜子。他回过头去,看见罗西亚先生正向内室好奇地张望着。“我会给您开一点凝胶。”苏利梅尔说道:“几天就会好的。对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您之前说的赔偿……”
“我会赔偿的!”罗西亚立刻说道:“但我得先找到那个小混蛋。再见。”说着,他就飞快地离开了诊疗室。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苏利梅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向了阿曼雷亚:“要一起吃午餐么?我按德科瓦尔先生的习惯叫了今天的分量。菜单上说今天有很多海鲜。”
龙点点头,打了个呵欠,在他的办公桌上趴了下来。
外面的天空有些阴沉。风更大了,窗外的树都弯成了一种奇怪的姿势。如果不是因为阿曼雷亚在,半精灵会毫不犹豫地把窗子关上,并插上最大的插销。不过龙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大风天。阿曼雷亚在办公桌上眯起了眼睛。苏利梅尔把盒子里剩下的香块都倒进了炉火。
“那个并不好闻。”龙咕哝道:“没有你好闻。为什么你总是在烧那个?”
“因为这样可以盖住房间里奇怪的味道。”
龙打了个小喷嚏,桌面上落下了几粒火星,他把它们吹灭了。
半精灵感到了一点歉意。厨房的餐车很快被运了上来,一辆之后又是一辆,足足有五辆。阿曼雷亚眯了眯眼:”是给我的?”
“是的。”苏利梅尔道:“我参考了同事的饭量。希望你喜欢水产品。”因为餐谱不同,今天的菜品格外丰盛。半精灵选择了海藻沙拉,烤巨蛋,荞麦面包和奶油蛤蜊汤。余下的都属于龙。包括盆装的海鲜炒饭和杂鱼烩,以及两条完整的生金枪鱼。
半精灵用餐叉搅动着海藻,欲言又止。龙从消灭午餐的间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苏利梅尔斟酌了一下:”伊赛莫尔阁下……他做了什么?新闻在批评他……”
龙停下了进餐,目光古怪看了他一眼:“你关心他做什么?”
“不……”苏利梅尔犹豫道:“只是……当时包厢里只有他,拉依提和希芙在……我想知道……”
“他吃了影手魔的心脏。”龙低头继续吃起了鱼肉:“显而易见。那玩意儿挺好吃的,而且对伊赛莫尔来说肯定比较稀罕,他不是一直住在这里么。”
半精灵感觉自己背后冷飕飕的:“但是……但是这次的影手魔是从一个女孩的背上长出来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龙优雅地拨开鱼腹上的骨头,面不改色地吃起了内脏:“都一样。反正从影手魔完成孵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
苏利梅尔看着自己午餐,突然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尽管了解龙的天性,但亲耳确认这样的事还是让他心里很难过。
“龙就是这样的。”阿曼雷亚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注视着他:“你害怕了么?”
“不……”苏利梅尔摇摇头:“我只是……我只是还不能很好地适应。你知道,人们对于接受那些超出自己认知的事总得花一点时间。幸好我是个治疗师。”他补充道:“我相信我……总会适应的。”
他用餐叉戳了戳烤巨蛋。这是一种从雅门图流传而来的食物。面粉的壳子里面可以包裹多种多样的馅料,烤熟之后外面是坚硬的,内里却充满想象。苏利梅尔拿起了餐刀,在临近盘子的部分戳开了一个口子,芦笋和鱼肉伴随着喷香的汤汁立刻流了出来。就在苏利梅尔用小块的面包沾取汤汁时,一只触手从巨蛋的口子里伸了出来。
半精灵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下一秒,一只冰冷粘腻的东西戳了戳他的脸。半精灵回过头去,看见了几条触手在空中拼命舞动。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
一分钟后。满脸通红的治疗师正在不停对着那只愤怒的食叶章鱼道歉:“非常抱歉……真的。不,请不要让你的主人投诉我。我很快就帮你治疗,让我先吃完午餐好么?……哦好的……我知道你很疼,我很抱歉……不这绝不是歧视!我发誓我没有……那就现在开始……”
他把那只黏糊糊的软体动物抱上了处置台,开始帮他清理被蜗牛寄生导致感染的腕足。
身后传来阿曼雷亚悠悠的声音:“这个巨蛋你还吃么?”
半精灵小声道:“不……不吃了。如果你喜欢的话,请随意。”
在下班的铃声响过了不知多久之后,治疗师终于处理完了手上的所有工作。他抬起僵硬的脖子望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了。所有的笼子都被运走了,诊疗室重新空了下来。阿曼雷亚趴在他的办公桌上,已经睡着了。
半精灵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着桌子上还留着一个食品罩,他打开来,发现里面是一份汤,一小块面包和一只硕大的烤龙虾。罩子中心跳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餐品还是温的。
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一股暖意突然从胸口出现,向着四肢蔓延开来。
半精灵慢慢吃了迟到的一餐,感觉困意涌了上来。他在阿曼雷亚身边趴了下来,被一种暖洋洋的倦意拉进了黑甜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