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赋兰凭借本能胡跑瞎蹿,慌忙中犹自回忆连日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奇事,他还记得那个梦,以及梦中模糊不清的女体,仿佛有股执念撺掇着他,让他不由自主一遍遍去想,那位姑娘到底是谁?
如此心神飘渺,直至身后追赶谩骂声消失,他也没能及时停下来,砰一下撞到了人,以他此番弱小的模样,竟然把对方撞得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摔倒。
卫赋兰抬眼一看,怔住了。
曾经那双眉眼如三月春水潺潺,顾盼生辉,那双眉眼的主人意气风发,一颦一笑千娇百媚,如今换下丽服,褪去红妆,穿上灰扑扑的布衣,虽无从前那般明艳俏丽,却更显得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卫赋兰在潇湘院听紫鹃说起过晴雯身体抱恙、久病不愈,没想到竟病到这个地步。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自头顶传来,晴雯被两个婆子架在中间,双腿软若无骨,几乎是掠地而走。两个婆子面上皆蒙了白布遮住口鼻,见路中挡了条狗,不约而同抬脚去踢,卫赋兰连跳两下,躲过横扫过来的腿,听见晴雯自咳嗽中总算缓出口气,气若游丝对两个嬷嬷道:
“看在我从前并未得罪过你们的份上,让我,咳咳,让我最后跟他告个别吧,这一去再无来日,也没得机会与姐妹们说句临别之言,好歹让我……”
晴雯脸色惨白,微睁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却干干净净,说这话时,卫赋兰看见她的眼眶里倏然蓄满许多眼泪。
卫赋兰百感交集,一个不妨被婆子蹬了出去。
那婆子道:“姑娘从前在宝玉房里好不威风,眼里自然看不上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如今姑娘染病,我们也只是公事公办,姑娘若真记得姐姐妹妹,就快快离府,莫将痨病传给其他人方是正理。”一面说,一面继续架着人走。
病痛折磨之下,晴雯本不欲再惹是非,被婆子一呛嘴忽然又气血上涌,气恨相交:“你何曾就见我威风了?!你不过是听别人说,便也这么信,我知道,你们这些碎嘴子,最喜欢看里头人的笑话,你又知道我得的是痨病了?我就是要死了,你们……你们也咳咳咳咳咳咳”
无休止的咳嗽再度堵住了晴雯许多话,她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力气,两个婆子见她咳得越发厉害,也不再多话,紧了紧面上白布,不约而同加快脚步往园外走。卫赋兰被踢进路边灌木丛,爬起来时满身土,远远望见晴雯拼命回头的最后一眼,那姑娘终于还是落了泪。
卫赋兰心有所感,随之四下环顾,只见秋叶苍凉,满目萧索,园中忽起一阵风,风过之处,花草摇曳,无可幸免。再回头望去,晴雯身影已经消失。
忖思片刻,他提腿追出园外,追了几步,看见自己的狗腿子,恍然发觉自己只是一条狗,即便追上那样一个染病的丫头,又怎么样呢?便在思量间,卫赋兰身子一轻,被人抄住肚皮,抱了起来。
贾宝玉的脸忽然出现在面前,脸庞俏生生的,眉宇间似有一股萦绕不散的愁绪,但见着小狗有些惊喜,贾宝玉的嘴角微微上扬,“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林妹妹呢?”
“汪汪汪!”
【晴雯被撵出去了,你知道吗?!】
一瞬间,卫赋兰以为是天意让他遇到贾宝玉,连着“汪汪”几声,想从贾宝玉怀里下来,没想到他与贾宝玉竟如此心思难通,两人鸡同鸭讲,不仅没传明白消息,还“汪”来了贾政!
“你怎么还在这儿,方才与你说的都记住了?”
这声音不怒自威,贾宝玉被这一句话问得浑身一抖,卫赋兰也听之生畏,恍然以为自己回了卫家。
大概天下严父面对儿子都是这般不苟言笑,恨之为朽木。
再定眼一看,原来儿子不是对适才的规训有所感悟,而是遇到了一条狗,玩得忘乎所以了!贾政登时气急。
“我说你怎么念念不舍,原来是遇着高兴的了?”贾政冷眼瞥狗,目光在狗脖子上逗留一瞬,“这就是你们天天在园子里逗的那只?”
贾宝玉被当场逮住,想说他其实并没多少机会逗狗玩,但此话一出,必定又得视为大逆不道顶撞父亲,便缩缩手臂,低头不敢回话。
然而他的不回话,在贾政眼里更是大逆不道。
“叫你做文章,你胡诌得头头是道,这会又哑巴了?还是我问不得你了?”
贾宝玉冤枉至极,余光扫见贾政神情肃然且不时瞥向怀里的狗,紧紧抱住狗,进退两难,手心登时起满细汗。正此时,王夫人穿回廊而来,见贾宝玉怀里抱狗,惊呼了声,远远催道:“宝玉!你又抱这狗做什么?快丢了他!”
贾宝玉惊得手一松,卫赋兰趁机一跃而下,蹿了出去,狗影矫健,蹿上回廊,从王夫人身旁掠过,王夫人心中一慌,不由自主往旁边让了一步,手扶上身后丫鬟的手臂。
可……堂堂一家主母,竟然给狗让道?
狗很快跑没了影,回过神来的王夫人面色沉下去,恼意悄然蔓延,她看了眼彩云,彩云埋深了头大气不敢喘,她又看了眼贾宝玉,然而贾宝玉面对贾政许久,早就不敢喘气了。
走廊尽头,周瑞家的徐徐走近,她本是来找王夫人回禀晴雯之事,偶然见了这一出好戏,大着胆子走到王夫人身后,悄声道:“又是林姑娘养的那条狗,听说此狗在园里作乱许多年了,这次清理,是否需要把他也……”
王夫人回身看她一眼,若有所思,“前日抄检,竟把这东西给忘了。”
周瑞家的道:“前次抄检,那是检查手脚不干净的丫头们……可若是这东西本就不干净,那就怨不得咱们了。最近多事之秋,听人说老祖宗早就有意找人开坛做法,去晦迎福,不如咱们也在大观园里做一次,自晴雯得了女儿痨,园里本也不太干净。”
王夫人缓缓点头:“先找着人,待我与老太太说明了再动作,别的倒是其次,就怕不干净,这狗与别不同,我每次见着他,心里头总是不安宁。”
“连太太这等仁善之人都不能够安宁,天下就没人可以安宁了,必是这狗身染邪祟……”
周瑞家的计谋之时,卫赋兰已循旧迹出了府,他没追上晴雯,百感之余顺道去了躺桃花行。
晴雯不是第一个落此下场的丫头,更不会是最后一个,以他的直觉,大观园已经不能安身了,他必须尽快找到一条出路。
桃花行后院柴房专为他这个老板开了个狗洞,他从那进去,找了可信的伙计给云招递送消息,两人见面一合计,他如今魂魄十分不稳,以近两日经历来看,或许狗身一入睡,魂魄又会飘回人身!
这推测令卫赋兰兴奋不已,一切只看今晚入睡之后,如果真如他所料,那么从今往后,他便可于无形中自由出入贾府,狗身陪伴林黛玉之余,还能以人的身子真正做点什么事。
如此,二人商议生意时愈加兴致勃勃,这一叙话,就叙了两个时辰。
从桃花行出来,已然入夜,卫赋兰精神抖擞,回至贾府没走几步,远远望见黑夜底下走动着一个满脸褶子的老枢。
这老枢跟在一丫头身后,目光不期然投过来,在卫赋兰身上来回打转,一双死鱼眼阴毒晦暗,令卫赋兰极不舒服,而在看清婆子前面的丫头时,前一刻的意兴登时消散无踪。
领路的丫头是沁雪,沁雪发觉婆子缓了步履,也停下脚步,向卫赋兰看来。
隔着远远的距离与深邃的夜,卫赋兰仍能清晰看见她的目光,那里藏着狠厉和孤注一掷,然而只望了这么一瞬,沁雪却移转目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拉着婆子要走。
婆子紧紧盯着卫赋兰,赖在原地不走,难以描述这种被人直直盯穿的感觉,卫赋兰只觉浑身发寒,继而听见沁雪轻轻唤了婆子一声。
“马道婆。”
卫赋兰眸底生寒,脑子里忽然响起尚善曾经说过的那句:
“此人诈痞一个,会使些诡道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