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秒 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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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历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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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简介

男女主角分别是许菡,许涟,赵亦晨的武侠仙侠小说《第十二秒》,由网络作家“从阳作者”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赵亦晨父母走的早,一直与姐姐相依为命。后来他不负众望,做了刑警,也算没有辜负故去父母的期待。没多久,他娶了心爱的女人为妻,原本以为更加幸福的生活就在不远处招手,可是妻子却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离奇失踪,只留下了一通十一秒的报警电话……

《第十二秒》精彩片段

二○○三年,赵亦晨从派出所被调到区刑侦支队,师从当时的支队长吴政良。

赵亦晨参与侦破的第一个案子,就是一起特大团伙贩毒案。三十名犯罪嫌疑人,其中唯一一名女嫌犯由赵亦晨和另一名警察负责审讯。

她坐在讯问室的凳子上,耷拉着脑袋,形容憔悴,身上穿的是女警给她临时找来的衣服,因为被捕时她正和团伙头目佘昌志一块儿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审讯持续了六个小时,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脸色灰白,像是已经成了半个死人。

警方很快查明了她的身份:李君,二十五岁,本省人,籍贯在某个小村镇,曾经在X市一家洗脚店打工。如今那家洗脚店已经被查封,它是当地另一伙黑势力管理的色情行当之一。

隔着铁窗仔细瞧了她一眼,赵亦晨想,她可真不像二十五岁。瘦骨嶙峋,皮肤松弛,满脸烂疮,双眼呆滞无神,怕是长期吸毒造成的。

“不想说佘昌志,就说你之前的事吧。”赵亦晨换了个方式开口,“一九九九年你还在一家洗脚店打工。记不记得那家洗脚店的名字?”

李君还是不说话。

又过了两天,她浑身哆嗦地倒在地上,四肢痉挛,翻着白眼,几乎要晕厥过去。

赵亦晨和另外两个警察上去扶她的时候,她终于出声了。

“给我……给我一根烟……”她说。

李君十八岁那年高考,考进了X市一所名牌大学。

但她早几年就死了父母,一直借住在姑妈家。姑妈告诉她,没钱给她缴学费。

每晚李君都会梦到那所大学。想到将要失去这次机会,她就整日以泪洗面。一个月后,她独自来到城里,想要找份工作,半工半读挨过这四年。没想到刚到火车站,便被骗去拍了色情影片,“导演”就是那家洗脚店的老板。老板把她带进洗脚店,她成了洗脚妹,给客人“按摩”,从此再没有去过她梦里的那所大学。

结案以后,赵亦晨从菜市场买了条鱼回家。

他到家时是晚上十点,胡珈瑛已经洗了澡,正在客厅看电视。见他回来,她又跑去厨房给他做饭、蒸鱼。夏天晚上闷热,家里没有安空调,只有一台旧电扇咯吱咯吱地响。她把它摆在客厅,给他吹。

赵亦晨没待在客厅。他拎着电扇走到厨房门口,插好插头,将电扇对着她,好让她凉快凉快。然后他上前,从背后抱住她的腰。才忙活了一阵,她早已出了一身的汗,睡衣贴着汗津津的背,能用手抓出水来。

胡珈瑛拿手肘轻轻捅他:“到厨房来干什么,这里热,你去客厅。”

低低应了一声,赵亦晨把下巴搁到她肩窝里:“再抱一会儿,等下我炒菜。”

“怎么今天突然腻歪起来了,也不嫌热。”她被他下巴上的胡楂儿刮得痒痒,却也只是取笑他,没有躲开。

“没事。”他沉吟了几秒,“你当年怎么来X市的?”

讯问李君的时候,赵亦晨想起了胡珈瑛。她今年也是二十五岁,读大学前也没了父母。更凑巧的是,她是从李君梦里的那所大学毕业的。那四年她半工半读,过上了李君原本想过的日子。

手里择着菜,胡珈瑛心不在焉地道:“还能怎么来。从乡下搭三轮车,出了镇子走到火车站,搭火车来的。”

“东站?”

“对。”

“那时候飞车党还在。”

“是啊。”她话语间略有停顿,“所以一出站就被抢了包。”

赵亦晨揽紧了她。这事他从前没听她提起过。

“钱都没了?”

“我只装了几块钱在包里,存折藏内衣里了,没被抢。”她笑笑,终于拿沾了水的手拨了拨他的胳膊,示意他松点劲,“出来前四处打听过,知道该怎么办。”

这回答倒是意想不到的。赵亦晨愣了愣,而后微微低下头,轻笑一声。

“笑什么?”胡珈瑛转过头来看他。

“笑你聪明。”他抬手替她把垂在脸庞的头发绾到耳后。

那时候从农村进城的,有大半走了弯路。像李君那样最终锒铛入狱的也不在少数。但赵亦晨没有怀疑过胡珈瑛的话,他相信她聪明,运气好,所以他后来才有机会遇上她。

直到二○○六年,胡珈瑛失踪五天后,吴政良把赵亦晨单独叫到了办公室。

“小赵,你知不知道你岳父岳母的名字?”

“胡义强,胡凤娟。都是胡家村的人。”

吴政良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微微皱着眉头,搁在桌面上的右手握了一支铅笔,笔端一下一下点着桌沿,“嗒……嗒……嗒……嗒”。

“老刘带人去胡家村调查过了,”半晌,他才重新开口,“胡义强和胡凤娟夫妇确实有个女儿叫胡珈瑛,他们死后也把遗产都留给了她,供她去城里读书。但是胡珈瑛在学校的档案里登记的家庭成员不是胡义强和胡凤娟。她的户口是买来的,身份证也是买的。胡家村的人说,胡义强和胡凤娟结婚十几年,一直没有孩子。有一回他们夫妻俩去东北探亲,一年之后回来,就带着胡珈瑛。当时她已经十二三岁了。”

赵亦晨沉默地站在办公桌前,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而吴政良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她跟你说过她是生身父母过继给胡义强和胡凤娟的吗?”

“没有。”他说。

“我们又联系了东北那边的派出所,明确了一下这个事。但是胡义强在那边的亲戚也无儿无女,他们一家子恐怕都是有这个不育的基因。”吴政良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小赵,胡珈瑛很可能是胡义强夫妇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赵亦晨立得笔直的身体终于细微地一动,他沉默了几秒,才动了动嘴唇。

“她没跟我提过。”

“你说她大学是半工半读,她在哪里打工?”

“一家餐馆。她没告诉我餐馆的名字。”

“你们大二认识的,她当时经济状况怎么样?”

“不太好。”

“我听说她毕业之后就进了律所,跟王绍丰这个师傅学习。”目光落回手中那支铅笔,吴政良不自觉减缓了用笔端轻敲桌面的频率,就像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引他进入一个极有可能激怒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逻辑,“当时毕业生进律所很难,要找个师傅带更难,尤其是像王绍丰这种资深的老律师。”

“她说王律师觉得她有实力。”赵亦晨语速平稳,却几乎是在他话音刚刚落下时就开了口。

吴政良知道,他已经猜到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她说过她那三年给王绍丰倒贴学费的事没有?”吴政良继续问道。

赵亦晨再次沉默下来,最后他说:“没有。”

放下手中的笔,吴政良抬起左手搁上桌,十指交叠。

“小赵,我下面的问题可能有点难听,但是希望你能保持冷静。”他望向赵亦晨的眼睛,缓慢地、不容置喙地问他,“你和胡珈瑛是夫妻,你最清楚。在你之前,她还有没有过别的男人?”

那天下着雨。十月的天气,在这座南方城市,依然没有带来半点凉意。

赵亦晨听得到此刻头顶吊扇呜呜转动的声音,意识却已经回到了二○○零年六月的那个晚上。那天白天,他和胡珈瑛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夜里他们挤在出租屋那张小小的床上,第一次睡在了一起。

她很疼,疼得一直在哭,但没有流血。赵亦晨知道她从前在农村干重活,没流血,很正常。因此他没有问她,只是把她搂进怀里,摸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亲吻她的发顶。

胡珈瑛很少在他面前掉眼泪。那晚是她哭得最厉害的一次。

有那么一个瞬间赵亦晨甚至觉得,她哭并不是因为疼。

而他能做的只有给她一双坚实的臂膀,让她有个能够安睡的地方。

一直到现在,赵亦晨还会梦到胡珈瑛偎在他身边熟睡的模样。

他以为她回来了,他想问她这九年去了哪里。可是看到她睡得又沉又香,他没有叫醒她。梦里她还挺着大肚子,肚子里是他们俩的孩子。他撑起身子,替她翻了个身。他记得医生说过,孕妇不能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侧卧。

最终是电话铃声吵醒了他。

赵亦晨睁开眼,捏了捏眉心。屋子里依旧一片漆黑,一只耳机已经从他耳朵里滑下来,MP3仍在播放那段十一秒的录音,沙发尽头的电话吵个不停。他摘下剩下的那只耳机,侧过身捞起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毫无征兆的沉默让赵亦晨皱紧眉头,忽然彻底清醒。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看了眼时间。

凌晨四点二十分。

他眉心拧得更紧。

“您找哪位?”握着话筒,他再一次启唇出声。

这回电话那头的人只沉默了几秒,便开了腔。

“你女儿在这里。”是个男人的声音,经过了变声器的处理,沉闷、冰冷而又怪异,“过来找她。不然她就会死。”而后砰地挂断了电话。

一九八六年的冬天,八岁的胡珈瑛赤脚来到了X市。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胡珈瑛,她的名字是许菡。许菡头一次到这个城市,便看到了满街的大学生。她想要过桥,却见桥上挤满了人,或站或坐,还举着竹竿挑的旗子和横幅,上头写着好些大字。傻傻站在桥头,她觉得脚底的桥都在跟着他们的脚步打战。

有人看到了她,在她脚边丢下两枚硬币,哐当哐当,吓得她拔腿跑开。

她身上只裹了件脏兮兮的单衣,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一块块鲜红的疹子,乱糟糟的头发里尽是黑色的泥污和跳蚤,臭得像只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老鼠。

但许菡知道,桥上那些人没把她当老鼠。他们把她当叫花子。

十天之后,南方的隆冬悄然而至。

骑楼老街底下的商铺挂起了年货,天不亮就开了张,铺主拿着竹帚扫去门前的灰尘,也扫去那些蜷缩在长廊里的乞丐。他们通常以天为被,以地为炉。偶尔在身子底下垫上两张报纸,睡在油墨的气味里,也死在油墨的气味里。

包子铺的老板娘抬了蒸笼出来,瞥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缩在铺面边的墙角,身下的报纸被滑过地板的风刮得哗哗作响。她走出铺子仔细看了会儿,发现那是个女孩儿,一动不动抱着膝盖缩在那里,光着的脚丫长满了狰狞的冻疮。

“喂,细路(小孩)?”老板娘随手抄起擀面杖,小心弯腰拨了拨她,“死咗啊(死了吗)?”

那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还是没动,瘦小的身躯硬邦邦的,也不知是只剩了皮包骨头,还是早被冻僵了四肢。这时候老板走出来,伸长脖子瞅了瞅:“乜事啊(什么事)?”

“唔知(不知道)……”又拿擀面杖拍拍那姑娘的胳膊,老板娘见她没有半点反应,迟疑着嘀咕,“好似系死咗噢(好像是死了噢)……”

刚开张就碰上个死人,实在不吉利。

老板赶忙裹了袄子跑出去找人来抬尸体。而老板娘回身走进铺子洗干净了擀面杖,出来时已瞧不见那小乞丐硬邦邦的尸体,只有冰凉的报纸翻滚着朝长廊的尽头远去。

再抬头,便发现堆得比人高的蒸笼上少了笼包子。

许菡抱着那笼包子使劲往前跑。

滚烫的热气冒出笼屉,熏湿了她的衣襟,烫红了她的胸口。路边尖利的石子刺破乌紫色的冻疮,扎穿她的脚底,捅进她的脚心。她疼得脚趾都蜷缩起来,却不敢喊疼,更不敢停下脚步。

可她最终也没跑过第二个拐角。

老板带了人回来,刚好跟她迎面撞上。包子撒了一地,许菡闭上眼,只觉得星星点点的拳头砸下来,包子在滚,她也在滚。不同的是,包子不会叫,她会叫。直叫到喉咙嘶哑,再没了声音。

他们把她丢到了桥墩下的臭水沟边。入夜后,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贴着她的脸爬过,她醒过来,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月色清冷,从她指间滑过去的是条泥土色的水蛇,她抬起眼皮,看到还有个被污水泡肿的人躺在她身边。

她想吐,胃里却空空荡荡,连一口酸水都吐不出来。

许久,她挪动手指,慢慢爬到了这个脸已经肿得看不清五官的人身边。

她在他的裤兜里摸到了一枚五毛钱的硬币。

桥西的夜市有家包子铺,铺子门口竖着块硬纸板,上头写着:肉包子五毛一两,一两两个。

许菡把五毛钱的硬币给老板娘,老板娘给了她两个包子。她用红肿哆嗦的手掰开白面皮,里头是白菜。

巷子口站着条大黑狗,一个劲地冲她吠。她跑,狗追着她跑。掰开的包子落下了馅儿,那团白菜掉在地上,大黑狗停下来,伸出鲜红的舌头把它舔进了嘴里。

最后许菡躲回桥墩底下,在黑暗中看着那具泡肿的尸体,发着抖,一面作呕,一面狼吞虎咽地啃着已经变冷的包子。包子是咸的,一半面皮,一半眼泪。

那是那年冬天最冷的一晚,许菡在熏天的臭气中睡去。

第二天黎明,她睁开了眼睛。

她找到一块锥子似的石头,爬上桥,摇摇晃晃,走向桥西静悄悄的市集。

等到天光微亮,早点铺子渐渐热闹起来。有人发现,裁缝铺养的那条大黑狗死在了巷子里。狗脖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捅了个大窟窿,刺穿发紫的舌头,猩红的血一汩一汩往外冒。

老裁缝跑出来,扑在大黑狗跟前号啕大哭,如丧考妣。

到了中午,他给小孙子做了顿大餐。

小孙子吃着爷爷喂的肉,嗍干净手指头上的油问:“爷爷,这是什么肉啊?”

老裁缝给他擦嘴,笑眯眯地告诉他,是狗肉。


一九九七年,警校放假,赵亦晨只身找去了胡珈瑛读的那所大学。

大学东门外有间律师事务所,附属于学校法政学院,给校内的学生提供实习场所。胡珈瑛刚念大二,时常会往律所跑,打打杂,替律师整理案卷。那天轮到她值日打扫,事务所已经关了门,玻璃门内只有她弯着腰扫地,一手扫帚一手撮箕,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黑色长裙的裙摆下边露出半截小腿,白衬衫的袖口套着袖套。

赵亦晨远远瞧着她,发觉她喜欢穿黑白灰三色的衣服,不像其他姑娘赶着时髦穿得艳丽。但她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气质,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不动的时候沉静,活动起来沉稳,一点儿没有这个年纪的姑娘活泼的特质,却也讨人喜欢。

他叩响玻璃门,胡珈瑛这才抬起头来看见他,微微一愣。

“哎,是你啊?”她放下撮箕,把扫帚靠墙搁好,擦了擦手走上前来给他开了门,“你来找律师吗?都已经下班了。”

“我来找你。”赵亦晨没有进门,只站在原地,好平视她的眼睛。她个头比较小,而他又高又结实,铁铸的墙似的立在那儿,要是不借着台阶的高度减少两人的身高差,怕是会给她太多的压迫感。

胡珈瑛还扶着玻璃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找我干什么?”

“我想和你处对象。”他说。

然后他看到她红了耳朵,眼底的慌乱转瞬即逝。她侧开身对他说:“你先进来。”

赵亦晨控制住已经快要浮上嘴角的笑意,点点头走了进去。胡珈瑛飞快地关上玻璃门,转过身来拿背紧挨着它,好像要借那冰冰凉凉的感觉醒醒神:“你跟我开玩笑吧?”

赵亦晨正对上她的视线,严肃地板着脸,认真道:“没开玩笑,我中意你,我要跟你处对象。”

“我们才见过三次面,你都还不了解我,怎么就知道你会中意我了。”她回嘴,一双黑眼睛眨啊眨,眼里有水光似的亮。

“只有三次,也看得出来你的人品。”早料到她会这么说,赵亦晨一脸平静,不慌不忙地看着她的眼睛,几乎都要看清她眼里的自己,“而且我知道你学习好,爱看书,喜欢骑单车,早上会绕着操场散步,边走边背英语单词。”

“知道的还不少。”

“我将来要做警察,知道该怎么搜集情报。”

“你说这话就不害臊吗?”

“害臊,从看到你开始我就害臊。”

“我没看出来。”

“我将来要做警察,知道该怎么控制情绪。”

胡珈瑛笑了。他觉得她笑起来最漂亮,蒙娜丽莎的微笑也比不上她。

“你这么想做警察啊?”她问他。

“对。”

“为什么?”

“我妈是警察,我爸不是。我妈没有我爸富有,但她一辈子都比我爸过得踏实,对得起良心。”

她还在笑,但笑容里的意味不一样了。那时候赵亦晨感觉得到,她看他的眼神是柔的,柔得像水,海水。

“那我考考你。”她走过他身边,从事务所前台后头拎出一袋水果。塑料袋哗啦啦地响,她拿出一颗杧果,抬起脸对他说:“我想吃杧果,你帮我去洗洗吧。”

这考题出得怪,赵亦晨接过杧果想了想,转身走出了律所。

几分钟之后,他带着杧果回来,已经把它去了皮切片,盛在不知哪儿弄来的盘子里。

胡珈瑛好奇地瞧了瞧盘子里的杧果片:“为什么把皮剥了?”

“我不确定你对杧果过不过敏,不过只要去了皮,过敏的人也能吃。”

赵亦晨这么一本正经地讲完,便见她又一次笑了。这一笑很短暂,她只是弯了眉眼,嘴角略微上翘,紧接着就摆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接过盘子好整以暇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不了解你,你也不够了解我。你倒是有胆量,敢直接过来跟我说想和我处对象。”

他也算是把处变不惊的本事发挥了出来:“我知道你会答应。”

“这么有自信?”

“你不常笑,但我们见过三次,你冲我笑了两次。”终于不再克制嘴边的笑意,赵亦晨两手插兜里,直勾勾瞧着她,语气变得愉快而又肯定,“刚才你又笑了两次。这证明你也中意我。”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像个警察,倒挺像流氓。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这种感觉而高兴。

所幸高兴的不单只是他。胡珈瑛也弯了眼笑。

她说:“是,我也中意你。”

赵亦晨见过很多种眼睛,有的眼睛是天生会笑的,有的眼睛是不爱笑的。胡珈瑛的眼漆黑,深邃,但那黑色里头还有更深的阴影,压在眼底,压住了她本该有的情绪。她那双眼睛是不常笑的眼睛。

可她喜欢对他笑,笑起来眼里有亮光。

就像破晓时分,要是没有前头的黑夜,日出便带不来后头的光明。

电话铃声大作。

赵亦晨再一次惊醒,眼球被一束打进客厅的阳光刺痛。盖在他身上的毛毯滑了下来,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杯豆浆和一只用不锈钢盘子盖住的碗,他恍惚了几秒,知道这是赵亦清来过了。

边伸手捞电话边抬起胳膊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已是早晨六点五十分。

来电显示是刑警大队副队长陈智的号码,他值晚班。赵亦晨两个多小时前接到那个古怪的警告电话之后,就通知了陈智去查号码的所在地,这时候应该是有结果了。他接起电话,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只拿食指压了压:“喂?”

“赵队,查到那个号码的地址了。”陈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是Y市的固话,在外省。”

“通知当地的派出所,让他们去看看情况。”掀开滑到腿上的毛毯,赵亦晨抓了把自己的后脑勺,已然清醒不少,“把情况说明清楚,还要记得提醒他们,便衣过去。”

“好,我去办。”毫无异议地答应下来,陈智顿了会儿,又说,“您再休息会儿吧,这几个月太辛苦了。”

“没事。”赵亦晨前倾身子揭起盖在那只碗上的不锈钢盘,“我待会儿就回局里。”

碗里的肉包子还冒着热气,赵亦清知道他习惯什么时间出门上班,所以总能及时把早餐送过来。换作往常,赵亦晨会起身洗脸刷牙,吃完早餐便出发。但这天他没有。

他挂断电话,来到阳台落地窗前,拉开已经被赵亦清扯出一条缝隙的窗帘,站在了清晨的阳光下。落地窗外的防盗门将光割裂,阴影和天光同时投向他的身躯。这道防盗门是胡珈瑛失踪后安上的。他伫立在它后边,好像囚犯伫立在监狱的铁窗里边。

唯一不同的是,监狱里没有阳光。

晚上八点,陈智敲响了赵亦晨办公室的门。

“小陈。”他抬头见是陈智,便放下了手里的笔,“早上我叫你查的那个号码,后来怎么处理的?”

“正要跟您说。”陈智关上身后的门走到他办公桌前,手里还拿着一沓刚整理好的档案,是上个月阅兵前“扫黄打非专项行动”的报告,“是这样,他们派出所派人去看了,那家人姓许,还挺有钱的,家里有个八岁大的孩子,看起来不像会勒索别人,倒是有被勒索的条件。便衣试探了一下,许家人都在,没有多出来的孩子,他们一家子的行动也没什么可疑的迹象。”

陈智有点胖,人憨厚,娃娃脸,看上去年轻,却也是有十年经验的刑警。这几个月专项行动过后又是十一长假,大量的警力都被调出开展安保工作,加上九龙村的事,他好几天没回过家,眼看着瘦了一大圈。赵亦晨原想再交代后边的事,瞥见他眼底的黑眼圈,开口时便话锋一转:“知道了,我再联系他们郑队多留心,暂时不打草惊蛇。你今晚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陈智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还能再干两天,但他和赵亦晨共事六年,知道赵亦晨的脾气。如果这时候真把话说出来,想必又会挨一通训:不花点时间养精蓄锐,只会事倍功半。于是陈智叹了口气道:“哎,好,赵队您辛苦了。”

重新拾起笔,赵亦晨示意他把手里的报告放桌上。陈智顺从地放下了东西,又忽然想起点什么:“对了赵队,其实这个事会不会……不单纯是许家人的事?您看,打外地号码还要加区号,就算打错了,也不该正好打到您这儿来。而且那小姑娘八岁,零七年出生的……”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几秒,小心观察着赵亦晨的脸色:“有没有可能,跟嫂子有关系?”

赵亦晨没有说话。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他思考时的一贯表现。可陈智总觉得,这没有表情的表情,其实也藏了某种情绪在里头。——他认识赵亦晨的时候,胡珈瑛已经失踪了三年。关于她的事,他从没听赵亦晨谈起过。只不过这是队里公开的秘密,赵亦晨大抵也清楚他们知情。但别人说起它,他却总是不说话。每到那时,他脸上露出的就是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

从前陈智想过,或许赵亦晨早就看淡了,不想提,索性就不提。至于之后为什么没再找老婆,怕也只是刑警队的事太忙,实在没工夫操心别的。直到那回队里来了个计算机技术水平高超的年轻技术员,有天突然神神秘秘地找到陈智问他:“赵队的老婆是不是失踪了?”

陈智问他听谁说的,那技术员只说:“没人告诉我。就是前两天赵队私下里找我,让我看看能不能帮他用电脑分析一段录音里的背景杂音。就那个十一秒的接警录音,您知道吧?”

那时陈智才明白过来,原来赵亦晨从没放弃过寻找胡珈瑛。

因此这会儿见赵亦晨沉默下来,陈智没有轻易收口。他考虑了一阵,又试探性地问:“十一也快过了,不然到时您亲自去看看?”

赵亦晨总算没有再置若罔闻。他颔首,将报告拉到跟前:“我会安排,你回去休息吧。”

稍稍松了口气,陈智应下来,离开办公室时不忘关上了门。

等他合好门,赵亦晨才搁下笔,伸手去拿电话联系Y市刑警队长郑国强。他去Y市出过几次差,和郑国强算是有些交情。正要拨号,余光扫见刚放下的黑色中性笔,赵亦晨身形一顿。

他记得还是二○○三年的时候,他刚被调到区刑侦支队,胡珈瑛送了他一支钢笔。

英雄100全钢的笔,对于当时省吃俭用过日子的他们来说,贵得很。她平时自己稍微多花几块钱都会心疼,买了那支笔给他,却只是乐呵呵地笑。赵亦晨宁可她多吃些,吃饱些,长胖些。不过见她笑得高兴,他也就没说什么,只状似无所谓地一笑:“买钢笔干什么,我在一线工作,又不是文员。”

“在一线工作也会需要笔啊,你们吴队不是也要坐办公室的嘛。”胡珈瑛忙着替他盛汤,袖管卷到手肘上,小臂瘦得可怜,一张小脸却红光满面,“等将来你做了队长,也会用得上的。”

“你倒是想得早。”赵亦晨把两盘菜从厨房里端出来,“等我做队长的时候,这笔估计都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去了。”

她笑笑,满不在乎的样子:“怕什么,到时候我再给你买一支不就好了。”

那个时候他们的生活里没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说法,有的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当初胡珈瑛送给他的那支钢笔,倒确实如他所料,早已不知去了哪个角落。这么些年过去了,如今比起钢笔,中性笔要实用得多。

然而赵亦晨想要的,还是胡珈瑛允诺过要再送他的那支笔。

他合眼片刻,把桌上的黑色中性笔放回抽屉,锁上。

然后,他拨通了郑国强的号码。

许菡遇到马老头,也是在一九八六年的冬天。

杀了大黑狗,她没再回桥墩底下,只摇摇晃晃往前走,走过那座桥,找到一处死胡同。胡同尽头有几根竹竿和几块破布搭的篷,许菡爬进篷里,躺下来,闭上眼。她拿石头扎进了裁缝家大黑狗的脖子,裤管上尽是大片暗红色的血,有狗的,也有她自己的。那条被大黑狗咬得鲜血淋淋的胳膊又疼又冷,最后麻木得没了知觉。

冷风呜咽个不停,一个劲地灌进这残破的篷里,吹冷了她的四肢,她的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听到有人进来,拿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拨了拨她的胳膊:“丫头,一身的血,杀人了?”

是个沙哑苍老的声音。许菡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却不是想要装死。她觉得很冷,浑身上下没有哪一个地方是不冷的。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眼皮像是被冻得结了冰。

那人见她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便蹲下来探了一探她的鼻息。

她以为他会打她,可他没打。

老人离开了一阵,许菡不确定有多久。

他再回来时,一脚踹上了她的腰:“还躺着呢,不打算挪地儿了?”他力气不大,却一脚接一脚地上来,直把她踹得往粗糙的水泥墙撞,“这是你爷爷我的地盘,晓得不?啊?”

许菡没吭声,没动弹,活像个死人。踢久了,老人便觉得没趣。他又吐了口痰,喃喃自语道:“是个哑巴。”

于是他索性不再管她,铺好报纸坐下来拾掇拾掇,生起了火。

刚从桥西夜市讨了饭回来,他的小铁盆里还剩两块馒头一张饼。他在脏兮兮的裤子上擦了擦手,抓起馒头大口大口地啃。等两块馒头都下了腹,他才扭头瞅了眼那个歪着身子躺在墙角的小姑娘,发现她那青肿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漆黑的眼珠子映着火光,一闪一闪,成了她身上唯一还有些生气的地方。她胳膊上的咬痕不再冒血,也不知道是伤口结了痂,还是血已经流了个干净。

“桥西裁缝铺的那条狗,是你杀的吧?”他又抓了饼啃起来,歪着脑袋一面咂吧嘴一面含糊不清地说着,“养了十年的狗啊,就这么被你给宰了。那老裁缝哇哇哭得,跟死了老婆似的。”

小姑娘还是不出声,干燥开裂的嘴毫无血色地张着,两眼依旧只睁一条缝,像是真的死了。老人啃完了饼,又一点一点捏起掉在身上的碎屑塞进嘴里,说:“要让他们晓得是你干的,宰你可比宰条狗容易。”

许菡躺在那里,脸上僵硬如死尸的表情一点儿没变,却有泪水从眼角淌下来,一汩一汩,好像从那条被她捅破脖子的狗身体里冒出来的血,淌个不断。

那是许菡头一次知道,原来人再冷,身体里流出的血和泪,都一样是热的。

第二天早晨,老人拆下篷上挂着的破布,捆柴火似的把许菡捆起来,一路背到了市中心。

他跪在那条挤满了大学生的街边,哭天抢地地乞讨。许菡死人一般仰躺在那块破布上,意识渐渐模糊。影影绰绰中,她听到老人的声音:“我作孽的孙女儿啊!没了爹没了娘,跟着我这个残废的老头子出来讨饭啊!”

哐当哐当,有人把硬币丢进了他膝盖跟前的碗里。

“我作孽的孙女儿啊!被恶狗咬残了手,眼看着就要下地见阎王了啊!”

一个年轻学生经过,从兜里掏出两角钱。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我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啊!”

硬币在碗里弹跳,响亮而刺耳。

许菡看到有几个人影围上来,嗡嗡议论。她躺在那儿,就像砧板上被剖开了肚子的鱼。

她的眼泪已经流尽。眼泪流过的地方,皮肤皲裂,伤口发炎。红肿破皮的口子里渗出脓水,被阵阵冷风刮得生疼。

她想,至少她还是会疼的。


十月中旬,刑警队的工作步入常规,赵亦晨终于得空和赵亦清一家一块儿吃了顿晚饭。

第二天他起得早,蒸好馒头包子,又煮了锅粥端到楼上。赵亦清给他开门时还穿着睡衣,见是他做好早餐端上来了,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她丈夫刘志远笑得合不拢嘴,趁她还愣着,赶紧接过那锅粥搁到了厨房的灶上。

夫妻俩的儿子刘磊正好从洗手间探出头来,嘴里塞着牙刷,一瞧见是舅舅上来了,吓得差点儿把牙膏沫子吞进肚里。他自小就格外怕赵亦晨,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胚子太结实,还是因为他是个警察。

一大家子吃完了早餐,快到赵亦晨上班的时间,赵亦清挥挥手就赶苍蝇似的把他打发走了,自个儿留在厨房洗碗。她是个全职主妇,工作日出个门也就是送儿子去学校,到菜市场买买菜,这天刚巧是周末,连这些工夫都省了。

赵亦晨拿上钥匙下楼,经过一楼的信件室时,余光瞥见有个信箱不知被谁强行拽开,锁扣触角似的扭曲地伸在半敞的信箱门外头,传单、信件和黄色名片撒了一地。

这栋楼里的信件室可以随意出入,每户业主都配有自家信箱的钥匙,却时常有遗失了钥匙的业主蛮力拽坏信箱的锁取信,从此再不修理。毕竟信箱里鲜少有重要或值钱的东西,那脆弱的锁的存在也并不是那么必要。

赵亦晨在信件室门口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这回被拽开的信箱是自己家的。

他有钥匙,从来不会去拽锁,赵亦清更不会这么做。

是谁动了他的信箱?

在信箱墙面前驻足,出于习惯,赵亦晨掏出兜里的手套戴上,又用手机给现场拍了几张照片,才看看与自己一般高的信箱,然后蹲下来,捡起撒落在地上的杂物。

有几张物业缴费通知单,被裹在统一的白色信封里。这样的通知单他每个月都会收到,通常赵亦晨会把它们留在信箱里,直到信箱再塞不下别的信件才一次性清理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白色信封。

赵亦晨几乎一眼就注意到了它:与物业的白色信封大小不一样,没有邮戳,没有可以填写邮编和地址的印刷,封口也没有粘上。看起来像是贺卡中附赠的那种信封,很薄。他蹲在原地,动手拆开了它。

信封里是两张照片,赵亦晨把它们抽出来时首先看到的是照片背面上写的字。

其中一张写着“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另一张写的则是“来找她”。字迹潦草,歪歪扭扭,依他的经验来看,像有人故意用左手书写,为的是避免被鉴定出字迹。这样的反侦查手段让赵亦晨皱起了眉头。他把第一张照片翻到正面,在看清它的瞬间,猛地一怔。

照片拍下的是个女人。她坐在一张吊椅上,穿着一件杏色的中袖连衣裙,青黑的长发梳成低马尾,从瘦削的肩头滑到襟前。她就坐在那里,背景是蓊郁枝叶中探出头角的红月季。她在对着镜头微笑,由于不常笑,眼角甚至见不到笑纹。

珈瑛。

这个名字顿时在脑子里炸开。

有那么几秒,赵亦晨忘记了呼吸。他盯着照片里的女人,脑海里有片刻的空白。这是胡珈瑛,他确信。她比九年前老了些,女人在这个年纪似乎总是老得很快。他不知道她老了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如果她还活着,那她现在的长相一定就是照片里的模样。

他和她相处九年,夫妻六年。除非她化成灰,不然他不会认不出她。

可她在哪里?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为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赵亦晨发现自己的手在隐隐发抖。

他把另一张照片翻过来,这张照片背面写的是“来找她”。一秒不到的时间里,他想到好几种可能性:照片上或许是她被绑在某间阴暗屋子里的惨相,或许是她倒在某个角落的背影,又或许只有她的一条胳膊、一根手指……

全都不是。照片的背景依然是那个花园,那张吊椅。胡珈瑛依然穿着那条杏色连衣裙,笑着坐在吊椅上。唯一不同的是,她身旁还坐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六七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和胡珈瑛穿同一个颜色的连衣裙,像是亲子款。她偎在胡珈瑛身边,两只小手撑在膝盖前,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咧嘴笑得很开心,露出门牙旁缺掉一颗牙齿的小窟窿。胡珈瑛两手扶着她的肩,也咧了嘴在笑。

定定地看了会儿照片里的小姑娘,赵亦晨猛然起身,冲出信件室跑上五楼。

赵亦清被急促的敲门声吓了一跳,还没来到玄关便在喊:“来了来了!”打开门看到是赵亦晨,她愣了愣,“你还没去上班啊?”

他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说:“姐,家里的相册在哪儿?”

不明所以地指了指身后,她张张嘴,换了只手拿洗碗布:“书房放着呢。”

“拿出来。”赵亦晨丢下这句话,不等赵亦清反应过来,便侧过身子绕开她直奔书房。他知道赵亦清平时会把相册放在书柜里,于是一进书房就翻箱倒柜找起来。

匆忙追上他,赵亦清被他一反往常的表现吓得忧心忡忡,嘴里不住念叨:“这么急急忙忙是干什么啊……”刚到他身后,她瞄见他搁在书桌上的照片,眯眼仔细一瞧,手里的洗碗布就掉下来:“珈、珈瑛?”下意识伸手拿起照片,她又翻到第二张,瞪大眼睛,整个人结巴起来,“这小姑娘怎么……怎么……”

这时候赵亦晨已经找出一本旧相册,哗啦啦翻开,找到某张照片,转身从她手中抽出那两张照片,将小姑娘入镜的那张放在上头,压到相册上和刚刚找出来的照片对比——那是他八岁时拍的照片,一身汗衫短裤,抬着下巴站在一棵梧桐树底下,笑容愉快而自得。

“你找到她了?”赵亦清终于缓过劲,凑过脑袋瞧瞧两张照片,“这是……你跟珈瑛的孩子?跟你小时候的样子太像了……”

何止是像。小姑娘的眉眼和他小时候的眉眼简直如出一辙。

赵亦晨拿上照片,回身疾步走向玄关。他脸上神情紧绷,要换作往常,赵亦清一定不会去阻止他。可她这回没忍住追了上去,趁着他还没有下楼,赶忙在楼道里拽住他的胳膊:“等等,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先回局里,等确定了再告诉你。”他拉开她的手,片刻不停地跨下台阶,身影消失在转角,脚步声也很快远去。

赵亦晨没来得及把结果告诉赵亦清。

他联系了郑国强,确认上回那个古怪电话的地址就是“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便向陈智交代了队里的事,带上重案三组的两个刑警坐上了驶往邻省的最早一班高铁。

捏着车票从候车室飞奔向站台的时候,他极快地跑下楼梯,一段久远的记忆毫无征兆地闯进了脑海。

那是二○○六年五月二日,赵亦晨刚下班回家,正和胡珈瑛一起吃晚饭,忽然就接到了吴政良的紧急电话。市郊区发生一起特大枪击案,刑警队人手不够,要调区刑侦队的警力支援。

赵亦晨挂了电话,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要走。

胡珈瑛连忙放下筷子和碗站起来:“有案子?”

“枪击案,紧急警力调动。”他轻车熟路地穿上外套,已经走到了玄关。

“你晚饭还没吃,带个鸡蛋。”匆匆从碗里拿出一个煮鸡蛋在桌角敲开壳,她追上来,手忙脚乱剥下鸡蛋壳攥进手心里,停到他跟前时还在试着捏掉煮鸡蛋光滑表面上沾着的壳屑,手心的碎蛋壳掉下来她也顾不上:“嘴张开,现在就吃,别待会儿噎着了。”

刚穿好一只鞋,赵亦晨抬头张嘴接了她塞过来的鸡蛋,胡乱嚼了几下便咽下去,边穿鞋边说:“你不是有事告诉我吗?现在说吧。”

“等你回来再说。”她没答应,“一定要注意安全。”

知道她这是要给他留下点念想好记着一定安全回来,他也就没追问。“这两天律所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少出门。”穿了鞋站起身,他打开门跑出去,头都来不及回,“走了。”

那天赵亦晨只顾着飞快地下楼,每转过一个拐角跑下几级台阶,就看到头顶的灯一亮。楼道里的灯不感声,要手动开关。他知道是胡珈瑛怕他一个不小心踩空,追在他后头替他开了灯。

难为她穿着拖鞋还追这么紧,有那么一个瞬间,赵亦晨真担心她摔着了,想回头叫她回去。但他是警察,得争分夺秒。他没有回头。

九个小时以后,赵亦晨才踩着夜色回了家。

已是凌晨三点,他拿钥匙开门,轻手轻脚进屋来到客厅,竟看到有个人影坐在沙发上,在他从玄关走过来时动了一动。

“珈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认出了她的身形,赵亦晨皱起眉头,“坐这里干什么?”

“等你回来。”胡珈瑛嗓音有些沙哑,像是哭过。

他摸上顶灯开关的手顿了顿,最后垂回身侧。

“也不开灯。”摸黑走到沙发跟前,他坐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膀。

“省电嘛。”声音还闷闷的,她在黑暗中问他,“你洗不洗澡?”

“累了,明天洗。”他其实累得想倒头就睡。要不是记得她可能还在等他回家,赵亦晨指不定会睡在队里,明天再回来。这会儿也是因为看出她有心事,他才没拽了她就回卧室睡觉。

“嗯。”她侧过身子,脑袋靠在了他的胸口。

赵亦晨揽着她肩的手捏了捏她的肩头:“怎么了?”

“你真回来了吧?”她叹了口气,不答反问,耳朵挨着他心口,像是在听他的心跳。

“真回来了。”隐约感觉到她是怕自己出事,他抬手揉揉她的耳垂,“好好的,没缺胳膊少腿。”

胡珈瑛不作声。他见状低下头看她,故意换了调侃的口吻取笑:“平时我出警也没见你紧张,今天是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亦晨,我怀孕了。”

刚还沉甸甸的脑袋突然一紧,赵亦晨愣了愣:“什么?”

“我怀孕了,一个月。”胡珈瑛还靠在他胸前,慢慢又说了一遍,“你要当爸爸了。”

“真的?”他问她。

“真的。”她说。

赵亦晨一下子就把她推倒在了沙发上。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脑子里的疲乏不知被扫去了哪个角落,所幸手上还知轻重,语气里的笑意却是克制不住的:“真的?”

胡珈瑛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出给逗笑了。他低头蹭她的颈窝,她痒得直笑,扭动身子想躲开,说:“赵亦晨你疯了,别闹,别闹。”

等她笑得快喘不过气了,他才停下来,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前额:“去医院看过了吗?”

“看过了。”她腾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两人挨得那么近,近到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看清对方含笑的眼睛,“没什么问题。我很健康,孩子也会很健康。”

“那就好。”从她身上翻下来,赵亦晨打横抱起她往卧室走,“要注意点什么?能不能上班?”

“这会儿能上班,后期可能不行。”

“没事,我养你。”拿脚拨开卧室虚掩的门,他把她放上床,没开灯,直起身子就想转身去客厅,“你先躺着,我去打个电话问问我姐,她知道这阵子吃什么好。”

“哎——这时候打什么电话,都几点了。”胡珈瑛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胳膊,“赶紧睡吧,明天再说。”

“行。”他脑子里还没意识过来凌晨三点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高兴,下意识地就顺着她,脱了衣服换上床头的睡衣,掀开毯子在她身旁躺下,伸了手把她搂进怀里,早没了困劲:“我们是不是该给孩子想名字了?知道是男是女了吗?”

胡珈瑛推推他,嫌他没洗澡:“还早,再过几个月才知道。”

他想了想:“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吧?”

“还要八个月才生,你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了。”卧室里光线比客厅更暗,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是笑着说这话的。

赵亦晨也笑,他觉得他这一整个月笑的次数都没有这晚多:“一高兴就忘了。”

说完又想起她追着他下楼给他开灯的事,便说:“下次记得别追出来给我开灯,不安全。”

“那你自己要记得开。”她不轻易答应他,“楼道晚上黑,别还没到现场就摔掉门牙了。”

他笑笑,亲了亲她的额头:“都听你的。”

一九八七年初,寒潮南下,与沿海涌来的热流相撞,挤压成了南方城市的回南天。

许菡天不亮便睁开了眼,揭开潮湿发霉的被子,推醒身边的老人。他就是在她被大黑狗咬伤后把她背到城里讨饭的老人,姓马,别的叫花子都叫他马老头。那会儿马老头趁着许菡还留了一口气,成天带着她上人多的地方讨饭。有一回碰上鸣警笛,街上的大学生开始四处逃窜,马老头也跑,卷了铺盖跑,唯一落下的就是许菡这个活生生的“孙女儿”。许菡躺在地上不动,她动不了。有人从她身上踩过去,有脚板碾过她的胳膊,但都没把她踩死。她吊着最后那口气,睁着眼睛,看着青白的天和黑色的人。

后来警笛远了,大学生跑光了,马老头回来了。

“丫头,还留着口气呀?”他蹲到她身边,手里拿着块饼,一边打量她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边大口大口啃着饼。饼里的碎馅儿掉下来,砸在许菡脸上,又掉到了沥青路上。许菡不吭声。

马老头啃完了饼,捏起那绿豆大小的碎馅儿,塞进了她微微张开的嘴里。

从那以后,他每回买了饼回来,都会分给她一小块。他喜欢吃带馅儿的饼,白菜馅儿。

许菡胳膊上的伤一天天见好了。她没死,马老头还是带着她到处讨饭。他给她两条细瘦的胳膊画脓疮,往她脸上抹煤灰。一到马路边,他就让她跪在他旁边,自己也跪下来,在破铁碗跟前抹眼泪。

马老头是个独眼,脚有点跛,瘦骨嶙峋,一年四季披着件破旧发臭的军大衣。他说他打过仗,眼睛就是被子弹打瞎的,军大衣也是上过战场留下的。许菡不信他。她知道那军大衣是从计生委后院的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就跟他俩身上盖着的棉被一样。至于他那只眼睛究竟是怎么瞎的,许菡不知道。但独眼总归有个好处:一个独眼的老人领着一个浑身脓疮的孙女儿,就算不编故事,光往那儿一跪,抹两滴眼泪,便会有硬币哐哐掉进破铁碗里。

他们白天讨饭,晚上睡火车站,早晨天未亮就摸黑去计生委的院子里捡破烂。有次许菡翻墙时脚下打了滑,被当作小偷逮住毒打了一顿。第二天夜里,马老头就领她去偷光了一个干部屋里的钱。大约都是罚款罚来的,数得马老头手发抖。

那晚溜出院子之前,马老头对着墙上“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的标语恶狠狠地吐了口痰。

很久以后许菡才知道,他其实不识字。

马老头偷到了钱,吃的还是白菜馅儿的饼,睡的还是火车站。

没人听说计生委失窃的消息,那些个大小干部照样忙碌奔波,席不暇暖。许菡和马老头却再没去过他们的后院。

晚上马老头总会把许菡留在火车站,自己不知上哪儿溜达,深更半夜才回来。许菡偷偷跟去过,看到他蹲在公园的灌木丛后边,颤抖的手捧着一张薄薄的纸,拿粗糙发黑的手指压住一边的鼻孔,把纸上白色的粉末吸进鼻子里。

几天之后,马老头不再往公园跑。他又去了那个桥西的市集,连着两天不见人影。

第三天,两个男人把他扛回了火车站。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摔到地上,还发着抖,揪住其中一人的裤管,嘴里淌出口水,哆哆嗦嗦地讲着什么。许菡听清了,他说的是“再给我一点”。

“这是你爷爷?”那人一脚踹上他的脑壳,抬头看缩在墙角的许菡,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他欠了我们钱。你有没有?”

许菡看着他们,不说话。

另一个人踩住马老头的脑袋,把他踩在水泥地上,用力地碾。

许菡又去看马老头。他抓住那裤管的手垂下来,人已经没了声。那人抬脚,作势要跺上去。

她说:“我有。”然后脱下鞋子,从鞋里掏出几张钞票。

等那两个人走了,许菡才站起来,拽着马老头的胳膊,把他拖到了墙角。

他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鼻子也磨得血肉模糊,一脸猩红的颜色,却瞪大了眼睛,好像要把整个世界瞧清楚。许菡拿衣袖擦他脸上的血,他瞪着眼看她,张张嘴说:“丫头,你会讲话。你不是哑巴。”

“我会。”她低下眼睛,“我不叫丫头,我叫许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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