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很久很久以前
1,
黑夜。
一个女人坐船。
很多人排队,她被挤在中间。
每个人的面孔焦躁着,人推着人,脚踩着脚,投胎一样,迫不及待的往前走。
女人怯怯看着那艘船,那么大,像一个怪物,好像随时会把她吞下肚子。她抱紧了手里的儿子。
小孩子的手比她的暖和。
然后,她走进了船肚子。
生活似乎无法选择,但只要不是两手空空,害怕也是有依靠的。
2
小小的空间,人像蚂蚁,一处小角落,母子俩个相拥而坐。
儿子穿着一件不合体的棉袄,太大了,看起来像个唱戏的。是女人的衣服。最好的。
她没有把尺寸改小,因为孩子总是在长大。
女人自己只穿着单褂子,儿子:“妈,你冷吗?”
女人说:“不冷,抱着你就不冷了。”
手冷,脚冷,心口里,还有一点火,灯一样,映在女人眼睛里。
3
儿子问:“妈,船开了吗?”
女人说:“开了。你听,呜——呜,大海在唱歌了。”
女人对儿子说,海在唱歌。其实在她自己听来,那更像哭。像一个没有牙的孤老太婆的哭声,漏风,绝望。
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撒谎者。
4
女人剥下半个干硬的冷馍,用手捏软了,递给儿子,说:“先忍忍。到了海那边就好了。那边的路都是金子铺的,我们随便捡一点,就能买肉,妈给你包饺子!”
儿子问:“爸会来接我们吗?”
又问:“爸什么样?”
女人怔了下,丈夫什么样?
很多年不见了,当年男人走的时候儿子还只是她肚皮里的一颗小芽。
女人还记得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半丝小雨,她怕男人衣裳潮,递给他一把伞。
男人没有撑起,夹在腋窝底下走。
“好好伺候娘。”这是男人最后的话。
后来她被婆婆埋怨:“怎么给他带伞呢?你是想他回不来家散了么?”
女人辩道:“不会的,他没撑开呢。”
但婆婆的话还是成了女人的心结,她怕真的会应验了,怕到等不下去。
于是,她去找他。
她拉拉儿子脑袋后面的小辫子,说:“你爸和你一样,拖着条辫子。”
天各一方的远,也不过就是隔条海。
他走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生怕,那是遗言。
5,
儿子睡着的时候,旁边的一对夫妻和女人闲搭:“你是去找孩子爸?”
“嗯。大姐呢?”
“我跟男人去做小买卖,我妹妹一家去几年了。”
“那边好吧?”
“嗨,说金山银山的都是吹大牛!”
女人方才才讲过这话,脸一红头一低的讪讪。
那边又说:“不过中国货那边好卖,我看我一大包裹的都是,拿过去,起码这个数!”
女人看着那五个手指头在自己面前翻一翻,瞬间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没带些什么,也是没得带的,所有的东西,都被她当卖了,换了两张船票。
全部的身家,没有戳的船票,夜晚起航的船。
6,
夫妻俩都喜欢女人的儿子,他和他们留在乡下的孩子同岁。
妻子说:“想带着娃,又怕他吃苦,还是我们先去,日后他来享福!”
女人听了笑笑。
夫妻俩的丈夫是个光头,儿子去摸,毛刺刺的。
儿子问:“叔叔是大和尚吗?”
换来一阵大笑。
妻子小声告诉女人:“到那边留根辫子不好,理个光头在这边也不犯忌讳。”
女人侧头想起自己的男人,不知道他的辫子还在不在,从前在家她帮他洗头编辫子,手脚重了扯得疼,男人一恼火:“碍事的,不如剪了!”
男人说话做事,总是惊世骇俗的让她的心颤在喉咙口,一直颤抖到他们分离,才变成了一串无奈滑落的眼泪。
7,
空气像压扁了的饼,人像冷僵的虫。
有个老男人死了。
睡过去,就没醒来。
倒在角落里,蛆一样蜷缩着。
妻子对丈夫叹:“这把年纪还出门淘什么金,作孽呀!”
女人远远看着,胸口紧闷。
她摇醒昏昏欲睡的儿子,说:“不能睡,梦里有妖怪会吃人的!”
儿子星星一样的眼睛黯淡着:“妈,怎么还不到呢?还要多久?”
还有多久?
女人自己也不知道。她只能一遍遍回答:“明天,明天就到了。”
儿子问:“还有多久才到明天呢?”
他们被时间吃了。船肚子里,永远都是黑暗。
8,
海浪咆哮着,男人们在砸门。
锁在门的外面,没有空隙的门像被封住的嘴巴,嘴巴里面,都是食物。
夫妻俩的妻子扯着丈夫大哭:“我不想闷死在这,我要回家!”
女人紧搂着儿子,却不敢掉下一滴眼泪来。
儿子问:“妈,你在发抖?”
女人说:“妈现在冷了,你抱抱妈。”
我不冷,因为你。我冷了,还是因为你。有你在,我就不害怕。
9,
一旁,妻子倒在丈夫怀里,瞪着的眼睛像一条鱼。
女人不知道,她是不是死了。
没有声音。也许,这里的人,已经都死光了。
她一如既往进行着她的动作,一口气一口气的过给儿子。
儿子的嘴唇很软,女人的也是,这样的亲吻,像在吻自己。
多久了,女人不知道。还能多久,女人也不知道。
只要她还剩一口气,她就不会停止。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