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云缨已年满十五从学堂毕业。她却依旧是长安街坊四邻“闻风色变”的红煞。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做了这样多的好事,为何大家待我还是当我是小霸王?《云将军勇闯鹤鸣山》难道不好看吗?”云缨冒出了这些个困惑。
最后她将原因归咎给了自己的武器。没有大将军的武器,四邻街坊怎么信任她?
这些年,她在古籍秘传和爹爹的教导下,修炼掠火.枪法,也算小有所成。由于武器上的圆盾所限,火自然是没有的,但枪势和威力,也是有的。
“爹!我什么时候能去把枪头换了!我都做了这么多好事了,你还不相信我吗?”云缨银钱都攒好了,就差她爹的准许了,只有他爹知道能掠火的枪头如何打制。
云大人看着堂下光长个头,不长头脑的女儿,真真是愁的头发都白了。
“我叫你护街坊,你倒好,在长安闯的祸比我和你娘这辈子做过的好事都多!”
云大人一声失望的叹息。
“几年来,你只顾着写那些虚假的话本子,真正为百姓做过的事不过捉猫逗狗,如何能扛起武道者的责任?”
云缨不服气地跑了出去,“我自己去想办法!”
这些年云缨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掠火神枪,也试了一些办法,依旧做不出那神奇的枪头。
她熟稔地翻进赵府的后门,去竹林里寻赵怀真。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和赵怀真对练,大半时候都是翻墙去找人。
“赵怀真!”
竹林僻静,唯有红衣的少女闯进来时会携着几缕人间烟火。
“我爹还是不肯告诉我掠火神枪如何打制。”
“莫要慌张,慢慢说。”赵怀真停下修炼,将阴阳二气又收归平衡。
云缨义愤填膺,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赵怀真。
“你要听实话?”
出人意料的是,一向顺着她的赵怀真这回却犹豫着。
“这是何意?”云缨一愣。
“云世伯所说,确有一定道理。若只为逞英雄,即便无枪,也无甚影响。不为逞强,即便不曾习武,也能行侠义之举。”
面前表情生动的少女依旧如幼时一般天真单纯,赵怀真却不想再让她做那虚假话本里的女将军了。
“你因何提枪习武?”
“自然是像李娘子一般,护弱者,守长安平安。”云缨眼神坚毅,毫不动摇。
“这世上,只靠武道解决的事,少之又少。”赵怀真摇头,“如今我们都已从学堂出师,不可再像从前一般肆无忌惮,为长安乡邻增添负担。”
“守一方平安从来不是凭几句说辞。”
赵怀真一贯是这样淡淡的口吻,在她面前却多是温和,少有现在这样严肃的时候。云缨也听他讲过不少大道理,到了给自己讲的时候,落入耳朵却别提多刺耳了。
这天上午,日光澄澈,赵怀真讲了许多话,一字一句皆是过去云缨想听又不敢听,肯听又没人肯讲的真话。
时隔多年,二人再度不欢而散。
午后,甚是烦躁的云缨带上一盘盐焗瓜子和几块梨膏糖,去找北巷看店的小孩儿,如往常一般给他们说书。
“梨膏糖,没有了。”
排排坐听说书的小孩回头,朝身后的大姐姐伸手,云缨一条腿跨上长凳,怀中抱枪,嗑着瓜子,从兜里抓出一把糖放到小孩手上,扭过他的脑袋喊他认真听。
“只见那黑猫机敏非常,仗着夜色翻身上墙,云将军却有奇谋妙算,她自不动如山,眼明心转,一个闪现......”
“一个闪现,狠狠地撞上了李奶奶家的墙,还顺势点着了摞在墙边的马草,墙那边正在□□的两只鸡吓得叫了整整一晚上,从那天起啊,李奶奶家的鸡整整一个月都没下得了一个蛋!”
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赵怀真,道骨仙风的脸上写着“砸场子”三个字,正揣着袖子走过来。
云缨遣散了听戏的小儿,提着枪,想起早上的事情,别扭道,“不是已经同我这样的长安鬼见愁划清界限了吗?你不继续养病修仙,来这儿找什么打?”
“若是还不服,今夜亥时来此地等我。”想来那些话云缨也没听全了去,以学堂文试成绩,听全了也听不懂。赵怀真故意不去看她,不似往日一般纵容迁就,只激将人。
云缨攥了攥枪,“去就去!”
亥时,她按时赴约,赵怀真一路上不多话,带着她左拐右拐。
依旧是一红一蓝二人行动。这次却颇为新鲜,云缨后知后觉,以往她的那些行动,都是赵怀真跟着她,她自认是大将军,带着小跟班做一些侠义之举。小跟班该不会是逆反了吧?
二人从北巷拐去了一片嫣红柳绿的长街。
炫目的光与鼎沸的人声将入夜后的长乐坊变成了一捧五光十色的琉璃灯盏。
云缨头一回见到入夜后的长乐坊,浮华奢靡,如同一块被泡化的肉,内里都是肿胀腐臭的。
教坊前,几个身若柔萸,眼波流转间含情脉脉的年轻姑娘正拨弄着手上的琵琶。
几只不规矩的手攀上了姑娘如凝脂般的手,眼珠子也黏在了教坊姑娘白皙的脖子上。
云缨忍了又忍,打算将英雄救美的机会让给赵怀真。那人却如往常一般神色淡淡,温和静立一侧,仿佛只是带她来听个琵琶。
在那脏手要挨着姑娘脸的时候,云缨再也忍不住了,一杆枪极快地挑开了客人的手,逼着他们放开了姑娘,又将枪移到了他们的领口,隐含威胁。
“若是不想被本将军挑翻在这儿,便手脚干净点!”
几个华服公子立刻被吓破了胆,逃也似的跑走了。
云缨思量几个面色苍白的琵琶姑娘是被那三个登徒子惊吓到了,笑着出言安抚,“没事了,有本将军在,姑娘们不必害怕。”
赵怀真并未多说什么。
若是往常,他便给那几个姑娘银钱好让她们不被教坊坊主为难了。
但今日,他只淡淡对云缨道,“我们走吧。”
街上人流密集,有两个哀嚎求饶不断的乞丐狼狈倒地,遭受拳打脚踢。围殴他们的是几个提着棍子的小厮。
“救命啊!杀人了!”
“酒坊仗势欺人了!”
云缨看赵怀真依旧没有出手的意思,自己依旧去做了出头的老大。
长枪横扫,便挑飞了恶徒们的棍子,再一劈,将围殴的恶徒掀翻在地,“再敢当街欺负弱者,仔细着本将军的枪!”
恶徒们和两个乞丐都踉踉跄跄地扒起来,朝两个方向飞快逃走了。
赵怀真没有任何表示,只继续在前带路。
很快,二人路过敞开的赌坊。
“你们不能害老夫!老夫年逾七旬,还有一个未及弱冠的孙儿要照顾!”
老人的绝望哭声将云缨的正义感唤醒。
刀架上老人手背之时,云缨的枪比她的人还要快,已经刺中了出手的横肉男。
和人大打一场,将妄图伤害老人的横肉男打个鼻青脸肿之后,云缨这才放过了求饶的他,将老人带出了赌坊外。
老人战战兢兢地道谢后很快消失在长街巷口。
云缨朝赵怀真扬扬头,意思很明显,这样的行为还不能称作英雄吗?
她决议不理病秧子。除非这人和平日里一样,先给她服个软。
赵怀真犹豫着,终是收紧了手。
即便不忍打碎沾沾自喜少女的天真,可想到她终有一日会长大,更想真正提枪护住一方平安做个真英雄,既如此,那那些本不该由她看到的灰色,他偶尔帮她遮掩过去的晦涩,也该让她先感受感受。
“云缨,随我再回去一趟吧。”
半个时辰后,二人又回到了长街入口的教坊。
教坊门口已然冷清,几个熟悉的姑娘和一个中年妇人正在门外。
“又没接到客?老娘教坊的生意还做不做了?净养你们这起子赔钱货!养出来都是狐媚子,谁知道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窝里横!今晚不许吃饭!若是明晚再接不到客,你们便歇了卖艺的心思,准备去窑子里做那起子赛芍药吧!”
劈头盖脸的痛骂声从教坊嬷嬷的嘴里骂出,几个耳光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云缨先前见过的姑娘脸上。
“妈妈,我们错了!”
“求求您了!别赶我们去那处!”
云缨看了看赵怀真悲悯的神色,张了张口,却如同失声了一般,辩白不出其他。
“你看那两人是谁?”
赵怀真却好似并不想听她说什么,指了指远处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云缨连忙跟上,和赵怀真凌空到了屋顶上,从上往下偷偷监视那两个人影。
她半个时辰前救下的两个乞丐,正钻进一户人家。云缨掀开屋顶的瓦片一看,观察屋内的情形,他们正在偷酒。
不需要赵怀真多言,云缨已经恢复好人家的房顶,继续顺着走过的路向前。
赌场内,一个姑娘的啜泣声惹人怜爱。
她跪倒在地,“求求大人发发慈悲,放小女子回家吧!小女子不知道阿翁将我赌输给了大人!求求大人!小女子回去攒够了银钱,一定连本带息归还!”
“呸!那死老头欠钱不还偏偏好赌,刚还赖账请了个打手来救走了人。反正他只疼他宝贝孙子,小娘子你生得花容月貌,若是卖到教坊调教一番,对大家都好。保管你日后也能吃香喝辣。”
“大人饶命!小女子年初才及笄,怎能被卖去那等腌臜之地,求求大人,阿翁欠的债,小女子日后一定如数归还!”
云缨茫然无措地看着女孩儿不断磕头求饶,手里的枪第一回沉重有些提不起。
“这世上,多的是一杆枪解决不了的问题。”
赵怀真清透瞳仁里映出云缨沉默的脸。
云缨苦笑。
这枪,是冰冷又富有杀伤力的东西。而有些她此前从未看透的东西,比武器更加冰冷。
她有些心灰意冷,更埋怨自己的无知。
想必这无知天真的稚嫩,曾在无意间伤害了不少人。
云大将军,并不是话本子里写得那般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