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医院里的消毒水气味总是伴随着些不近人情的阴冷之感。温羽扬垂眸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抬头瞥了一眼手术室门上红色灯光,无言重新坐回座椅。
“怎么又来一张?”陈九看着他手中那几张重叠的病危书,皱眉道:“上一张是说机械性窒息引起心跳骤停,不是稳定下来了吗?”
温羽扬张了张嘴,却因胃里剧烈的疼痛没办法说话,只能费力地喘了口气,缓缓将新的病危书递给他。
“——慢性脾脏出血?”
陈九接过来看了看,面色有些发沉。脾脏是人体内最容易受伤的内脏器官,排除病理性因素,常见的致使内出血的因素就只剩下暴力外力了。
“内出血确实不是轻易能检查出来的,尤其还是慢性,你别着急。”他斟酌着话语,开口安慰道:“你脸都白了,要不然这边我帮你盯着,你先去休息一会儿?”
……他怎么有心思去休息。
温羽扬缓慢地摇了摇头,脸颊唇上没有半点血色,不知道是惊惧过劳还是剧痛难忍,但总归一看就是个健康出了问题的病秧子。
他把那些病危通知书抵在心口,收拢双臂环住自己,慢慢压下身子蜷缩成一团,一手抵住额头,一手死死捏成拳,指节青白,隐隐发颤。
其实他现在脑子里没有任何的想法,是一片空白。不应该说没有想法,而是身上的疼让他没有办法作出什么想法了。
好像连呼吸这一与生俱来的本能都没办法自发控制,必须要他时刻注意,才能从抽痛的胸腔里勉强挤压一丝力气来维持氧气供给。
这时忽然想起拿到的前三张病危通知书都是缺氧引发的并发症,似乎他现在就在亲身经历着云尧在几十分钟前体验到的窒息过程。
如果这是对他的惩罚,他恨不得这个惩罚重一点、再重一点,最好所有痛苦全部落在他自己的身上,只求云尧能够平安地从那道门里出来。
曾经他以为,和云尧第一次吵架时体会到的那种感觉,已经能够称之为一辈子不想再经历的痛苦了;
后来他又经历了云尧失联受伤进医院,觉得没有什么事能比那时还让人难过担心到发疯;如果有,那就是前段时间和云尧分手后的那段昏天地暗的日子。
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他们连分手都挺过去了,自己和云尧竟然还能遇见这种事,云尧会躺在抢救室里受这些罪。
明明都已经到了夏天了,但现在他竟然还是会觉得好冷,冷得他不由得地直发抖。
温羽扬就这样缩在椅子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回荡在医院走廊显得十分清晰。
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温羽扬稍微直了直身子,抬眸便对上了林书凝急切中透露着担忧的面容。
想起身,但是腿上没什么力气,温羽扬一个踉跄,靠在墙边,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书凝看着他,肉眼可查地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她上前两步走到温羽扬身前,“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脸色也不好,是生病了吗?累成这样也不知道休息一下。”
“……林、阿姨,”
听到扑面而来的担心,不知道为什么,温羽扬眼睛一酸,摇了摇头,将手上那摞病危书递给了她。
林书凝接过四张单子,简单扫了两眼,便折叠收好,拉着温羽扬从新坐了下来。
“具体情况我都了解了,”她从包中拿出湿巾递给温羽扬,叹了口气,“就是要受些罪,生命安全还不用担心,所以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都怪我,”温羽扬垂下眼帘,声音沙哑,一字一句道:“对不起,都是我、是我不好,我明明喜欢他,却、却……”
他明明那么喜欢云尧,却还是一次次让他遭遇危险。既不会照顾人,又一直惹他伤心生气,还没办法保护好他,他这个男朋友简直没有一点合格的地方。
闻言,林书凝愣了一下,漂亮的深棕色眼眸深处缓缓生出些无奈之情。她看着面前隐约在发抖的孩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把他揽进了怀里。
“好了,不哭了,人无完人,你总有些做不到的事情。”她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对于小云,你的难处多我知道,我也有疏忽。事已至此,再说那些已经没意义了,往后你们好好的,可以吗?”
“……我害怕,”温羽扬抬手抹了一下眼角,低声说道:“林阿姨,我怕我护不住他,为什么我爸非要动他?”
林书凝眸色变得有些复杂,眸光闪动,似乎在权衡计算着什么。
“那些事你不必知道,”她松开温羽扬,缓缓笑了笑,语气坚定,“交给我吧。”
随后她起身,看了一眼手术室,然后拍了拍温羽扬肩膀,拿着电话离开了一会儿。
而这时陈九捏着烟盒和打火机回来,与林书凝擦肩而过,重新坐在了温羽扬身旁。
“刚和林夫人那边了解了信息,人只抓到两个,审了后吐的干净,是收到了那个跑了的人的消息,说你下了命令,如果今晚他从你家出来,立即动手不留活口。”
“为什么没抓到?”
温羽扬按着发痛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平静。
“可能是提前收到了消息。那两人说,他们把人运到山上,挖好坑的时候人就不见了。他们以为是去方便,没起怀疑,直接连着箱子一起埋进土里,快填好土时发现少了个人,然后就被抓了。”
温羽扬一开始还能面无表情地听着,但听到后面眉头却越皱越紧,微微瞪大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所以,”他尾音打了些颤,“阻塞呼吸道的异物是沙土吗?”
“灵山植被茂盛,前天又下了场不小的雨,土质湿密,缝隙少,含氧量也少。”陈九看了温羽扬一眼,停顿一会儿,继续道:“那个坑挖的很有技巧,下宽上窄,又是竖起来头朝下埋的箱子,就算挣扎开也无法出去。”
“等他们费力挖开后,行李箱的拉链被挣开了一半,里面已经灌了许多湿土,所以……应该就是了。”
近乎于不敢相信的状态听完他的话,一阵尖厉的剧痛从心口蔓延至整个腹腔。他费力地抽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喉间灼痛发猩,似乎是血的味道。
感受到这个和去年相似的征兆,温羽扬顿了一下,随后就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痛从胃里炸裂开,一瞬间激得他眉眼扭曲了一下,没能抑制住恶心感,咳出一口暗咖色的血来。
“咳咳咳呃——”
“温羽扬!你怎么又呕血了,还不赶紧去看医生!别又胃内出血啊!”
陈九被他吓得猛地起身,拽住他的胳膊就要把他人抬起来。
“等……”
温羽扬疼的说不出话,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头脑也在发晕。
“等他……出来。”
闻言,陈九脸上的怒意“噌”地一下涨了上来。
“你疯了吧?!”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去年就因为要处理徐逸铭的事,拖了三天又三天,最后变成什么样了?他要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你也要陪他进去抢救吗!!”
似乎是提到了让人伤心的往事,温羽扬被他半拽着,一个冷颤,又咳出了一口血来。
迎面走来的林书凝老远看到他们两个人在急诊室门口拉扯,快步赶过来后恰好目睹了温羽扬吐在湿巾上的血迹,赶忙上前帮陈九。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吐血?”
“没事……”
“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植物神经紊乱,他会反应在胃痛上,如果严重就会吐血。”陈九抢过话端,沉声道:“夫人,我先带他去开药输液,麻烦人脱离危险就和温羽扬说一下,让他放松身心配合治疗。”
他话音刚落,三人身后的手术室门就开了。温羽扬转过头,一个护士从里面走了出来,问了句谁是病人家属。
“还好内出血发现得早,已经脱离危险了。”护士面色有些严肃,“但是就患者身上那些伤痕,我们怀疑发生了暴力或虐待案件,按照医院规定需要报警处理。”
“我们已经和警方取得联系了,稍后他们会过来向医院取证,”林书凝说道,“所以他人……”
“在缝合中,还需要等一会儿。其实原本需要进ICU观察的,但他身体素质还不错,情况稳定得很快,可以直接转住院部。”
悬了四个小时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温羽扬送了口气,心慌感终于稍微消散了,
“听见了吗,”陈九将温羽扬搀起来,“他没事了,算我求你了,去输液吧!”
“听话,这里有我,去吧。”林夫人推了推他,“等你好点了再来看人,还有一堆事情需要你扛着,别病倒了。”
“走啊!”
……想看他一眼再走。
不情愿地起身离开,直到走到拐角,才听见走廊那边传来的病床滚轮推出手术室的声音。温羽扬停下脚步,缓缓回头,隐约看到医护推着一架小床出来,林夫人凑了上去在询问情况。
可病床上那人的模样,距离太远了,根本没办法看清楚。
“回来再看!”陈九心里比这位犯病了的大爷还着急,“已经没事了,你还怕见不到吗?快走吧祖宗,你多担心下你自己。”
同时,温羽扬手机收到林夫人发来的消息,说人很安全,只是还没醒,让他放心去照顾自己的身体。
“走吧,”温羽扬攥紧手机,哑声道:“开完药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