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淑公主伤的很重,被宫人们紧急送回了慈宁宫。
许是自高台骤然跌落,怀淑公主的前额、后脑皆被撞出血洞,鬓角旁蜿蜒血痕早已凝结,混着尘土和碎叶糊在脸上、发上,触目惊心,太医们诊视过后,面色凝重,血虽然已经止住,但公主已经彻底陷入昏迷,呼吸浅、脉搏弱,只怕凶多吉少。
乾隆闻讯赶来,慈宁宫已经乱成一团,宫女内监进进出出,神色凄惶,太后由桂枝服侍着坐在寝殿外,她不住得张望着帷帐里尚在昏迷的怀淑公主,愁容满面,晴儿倚靠在她的身旁,长睫上盈满了细碎的泪珠,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着,但她顾念着外祖母太后,还是忍着没有哭出来。
乾隆赶忙上前给太后请安,又叫了太医来回话,太医满脸苦涩,却又不得不如实陈述:“回禀皇上,公主颅脑卒受打击,气机逆乱,脉沉细弱,恐是血脉壅塞,臣已经施了针,又辅以活血化瘀的汤药,现下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有余,公主仍未有醒转迹象,恐有性命之忧。”
太后如遭雷击,又急又痛,捶胸顿足,几不能语。
乾隆尚能保持冷静,沉声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太医吓得跪伏在地:“皇上恕罪,公主伤势危重,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乾隆冰冷的目光从眼前一众太医、宫女、内监身上一一滑过,沉默良久,忽的一拳砸在柱子上:“来人,现在立刻去上书房,把容端给朕叫来。”
太监把话带到的时候,容端已经呆愣在了原地,脸上因为过于震惊而显现出一种无措的茫然,为什么对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之后他就听不懂了呢?
服侍容端的小太监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皇上宣你去,小主子,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
容端这才怔怔地跟着报信的人,一路去了慈宁宫。刚踏进宫门,就听到了什么怀淑公主伤势危重,性命难保之类的话,他如梦初醒,推开大门闯了进去。
他直接无视了乾隆、太后等人,径直奔入内室,将怀淑公主的手贴在脸上,和往日的柔软温暖不同,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冰冷,他心中愈发害怕,语无伦次地喊道:“额娘,额娘,我来看你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也许是容端的真情呼唤起了作用,怀淑公主竟真的悠悠醒转过来,她勉强睁开眼睛,但枕后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正常呼吸,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唯有本能得呼唤:“阿晏,晴儿。”
阿晏是容端出生时额驸和公主为他取的乳名,容端欣喜若狂,哑着嗓子:“太医,你快来看看我额娘啊,她醒了!”
乾隆并未计较容端的失礼,命太医进去查看,太医战战兢兢地抹了一把汗,再次为怀淑公主请脉,细细查看之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你在胡说什么?我额娘刚刚叫了我,她清醒得狠,她怎么会无药可救!”容端上前,紧紧攥住太医的衣衫,如一只受伤的小兽,逼视着太医,目光凶狠而锐利。
“阿晏,别这样。”脆弱细柔的声音忽而响起,容端放下手上衣角,默默转过身来,随后再次扑到了怀淑公主面前。晴儿也在此刻冲了进来,跟着哥哥一起守在了床前。
乾隆和太后一前一后进了内,帷帐里,怀淑公主安静得躺在床上,她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清洗干净,露出原本清丽苍白的脸庞,如一脉纤细的芙蓉,脆弱美丽,却散发着凋零的气息。
怀淑公主指尖挣扎着一一抬起,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勉力做出了一个小小的伸展的动作,倘若再抬高咫尺,就能拥住她珍爱的一双儿女,为他们挡下尘世间一切的风雨,可她已经做不到了,咫尺之遥,便是隔断了生与死的天堑。
怀淑公主望着两个孩子,暗沉眸光里皆是不舍与怜爱:“阿晏,晴儿,以后额娘和阿玛都没法在你们身边了,你们就是彼此最亲的人,一定··一定要相互扶持,兄妹齐心,切不可任意妄为。”
“我不要,我只要额娘好好的。”晴儿摇头哭喊着。
她身子微微一颤,目光转向乾隆,如秋水般的明眸里泛着一丝回光返照的光彩,悲伤里透出几分哀求:“皇兄,臣妹此生已矣,放不下唯有这一双儿女,还望皇兄念及兄妹情分,照拂一二,容端心性纯粹,然行事不知轻重,若来日有愆,请饶他性命,臣妹不胜拜谢。一切丧仪从简,宁可省些,礼佛济贫。”
乾隆忆及兄妹和乐往昔,心中一阵抽痛:“朕答应你。”
“额娘,女儿不孝,以后怕是再难··承欢··膝下了,请额娘善自珍重,勿要哀毁过礼,女儿于心不安。”怀淑公主望着太后,垂落一滴清泪。
太后听到怀淑公主托孤之言,顿觉摧心剖肝,已是泪如雨下。
窗外,日衔西山,暮色如幽灵般不期而至,烛光被扑入殿中的晚风吹灭,似乎昭示着怀淑公主不可逆转的生命,垂危之际,却依然是如花儿凋谢般温柔的平静。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兰成,我来陪你了。”
她的声音停住,缓缓合上眼,唇角却犹自带着微笑,自此,香消玉殒,魂归碧落。
“额娘!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阿玛走了,额娘,连你也不要我了。”丧母的痛楚如利箭般狠狠贯穿了她的心,晴儿当即失声痛哭起来,随之响起还有宫人们的哭天抢地的哀嚎。
容端却一滴眼泪也没掉,他的身子不自主地向后倒去,自床边木架上缓缓滑下,最终颓然得跌坐在地上,他的神魂也就那样,一寸一寸地,从身体里剥离了,现实朽化成灰,回忆虚幻如梦,仿佛尘世已经将他离弃,天地最终化为死寂一般的白,沉重凝滞,向他兜头扑下来,是侵骨入髓的寒冷。
乾隆十四年三月十五,固伦怀淑公主薨,上深恸,辍朝三日,以示哀悼,后颁布上谕,固伦怀淑公主,乃世宗宪皇帝之女,朕之妹也,玉质含章,金枝蕴秀,幼奉慈闻之训,敬守女箴;长宜勋旧之家,性与贤明,行谐箴史,柔嘉悉本于性成,然茹英早落,碧树先秋,今体世宗之慈怀,笃朕躬之友爱,兹追谥为贤懿,遣官致祭。其额驸纳兰恒钧,秀出名门,于社稷有功,推恩赠“亲王”衔,谥号文襄,配享太庙。子一,封镇国公,享贝子待遇;女一,晋封和硕格格,赐封号荣惠,恩抚宫中。
乾隆上谕一出,引得满朝文武哗然一片,公主追谥,追赠额驸亲王,配享太庙,连一双儿女也得了品级爵位,这一连串的破例,乾隆对妹妹一家的关心照顾,可见一斑,朝中虽有不满,却也无人敢提出异议,过去一年乾隆的专擅冷酷委实给他们心里留下了深刻阴影,何况逝者已矣,乾隆给公主儿女的待遇虽然出格,细思也在情理中,自然没必要去触乾隆霉头。
额驸和公主一先一后过世,额驸灵柩已由金川送回,为了便于停灵祭享,乾隆特旨将夫妻二人的灵堂一并设在了宝华殿,一连两日,容端都守在了这里,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跪在堂前,为父母守灵,从天亮到天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弭父母双亡在他心里留下的巨大空白和痛楚,更加年幼的晴儿哭昏了好几次,早被太后带着回了慈宁宫安置。
这日,乾隆亲来为妹妹和妹夫奠酒,见容端依然直挺挺地跪在灵前,神色憔悴,面容萎黄,感叹他的孝心之余,亦存了几分疼爱之情:“你额娘临去的时候,还在为你求恩典,你年岁也不小了,行事当知分寸,怎能这般作践自己,枉费她对你一片慈母之心。”
容端口唇翕动,只觉得喉咙干涩,他努力抬头,直面乾隆,声音喑哑,如沉闷的钟鼓:“额娘没了,我从来没见过的阿玛,也没了,我一天都没有孝顺过他们,甚至我之前还在惹她生气,我没有妹妹乖巧,也没有妹妹懂事,若是我没有回来,额娘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
说着说着,不觉哽咽起来。
乾隆默然良久,上前按了按他的肩:“朕知道你伤心,但怀淑只余你和晴儿这一脉血胤,就算是念及她在天之灵,你也不可哀毁逾恒。”
容端没再开口,只是跪伏在蒲团上,换做别人,在乾隆这般耐心劝解下,还不听话的,早就被提出去一顿好打了,但乾隆意外得没有发火,只是放缓声气道:“也罢,你自个好好想想吧。”
时间须臾而逝,黄昏时分,迎着半沉的金乌,天际垒起了万丈愁云,斜晖洒落在紫禁城的一砖一瓦上,拖出斑驳的光影,庭院里,几只漆黑的鸦雀栖息在横斜的老树上,兀自啼鸣,反而添了几分凄楚之色。
肃穆的近乎死寂的宝华殿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紫薇一身素服,头戴绒花,打扮清丽朴素,她走到灵前,持心香一束对着公主夫妇的灵位拜了三拜,将心香置神龛上的香炉中,随后取了酒盏,闭目祈祷,过了好一会,才将酒水倒在灵堂前的地上,随后,紫薇也不说话,跪在了容端身边的蒲团上。
许是紫薇的举动触动了他的心弦,容端呐呐道:“这里有我就够了,你为什么要过来?”
紫薇看了他一眼,声音温柔而坚定:“姑姑去世,为侄女的当服九月大功。倒是你,晴儿险些哭坏了身子,现在还在慈宁宫躺着,你做哥哥的,为什么不去看她?”
“晴儿有皇上和皇祖母照顾,不缺我一个,但是额娘没了,我在她生前不曾与她多亲近,反叫她为我受累担心,如今她去了,难不成还不让我多陪陪她吗?”容端倔强得抿着唇,声音冰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哪怕,只是冷冰冰的棺材也好,等额娘和阿玛的灵柩移到了景山的寿皇殿,我就再也看不了了。”
他半生飘零,同义父和义姐相依为命,直到六岁那年进宫,面对冰冷森严的宫闱,他有不安,有畏惧,有担忧,然而所有一切在遇到额娘之后被悉数消融了,她的怀抱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他们兄妹二人,她的怀抱也很大,大到能为他们遮蔽世间的一切风雨,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是这样吗?”紫薇垂首,“阿晏哥哥,我知道你在宫外过得一直不好,所以你很珍惜和姑姑的母子缘分,可是,如果连她对你的好,你都要变成伤口来惩戒自己的话,那她对你的一腔慈母情怀,就真是白废了!”
水木明瑟,林籁泉韵,山间一泓清泉,流淌于青石之上,入耳之际,就是这般清冽明净的音色,不掺和半点杂质。
现在,这泓清泉也流进了容端的心里,润人肺腑,他默然垂首,清澄的酒液顺着水磨青石砖蔓延成一面镜子,清晰得倒映出他颓败憔悴的面容,亦照见了他的内心,裂痕顿显,心弦拨动。
容端只觉得眸中水雾浮现,鼻头酸涩,满腔气血只往喉头上涌,他回首抱住紫薇,终于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