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少奶奶病逝了。”从前厅一直到后厨,张府的下人们稀稀疏疏地聚在一起,等候差遣。
张府二少爷的夫人自前年不小心落水着凉后便久病床榻,今日凌晨,张家少爷上朝后,贴身女仆上前伺候梳洗,上前一探才发现早已没有了气息。张府二少爷未来得及见其最后一面便离世了。
消息一传出,元宵挂上的红灯笼纷纷撤下。张家二少爷下朝后才得知消息,怒斥了下人怠慢,一路快马回府。
进厅,夫人已入棺,身上穿着单薄,面容祥和,余温已消。
他走上前,不理会一众哭得凄怆的妇孺,静静端详着昨晚还在听着他诗词,嫣然而笑的人。那人现先他一步离他而去了。从小的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佳话,年少到今互相仰慕牵挂的人孤独地躺在了冰凉的木盒里。
他寂静无语,到落泪而下,在灵堂跪坐三天三夜,直到夫人下土安葬无心其他。
族人因少夫人膝下无子,不给入祠堂。他将少夫人牌位索性放在家中旧时住处,日复一日地虔诚,如旧时模样,疼惜着不在的人。
张家的高堂皆还在世,府里两兄弟虽已单独立府,但为孝亲两府邸毗邻而建。张家大少爷的夫人与母亲相商,为了延续二兄弟家的烟火,觅了一房婚事,迎了远亲的苏姓表亲进门。
苏家小姐人温柔体贴又善良,容貌像极了少夫人。张家下了聘让人跋山涉水而来,住进了张家二少爷的府邸。可二少爷愣是瞧也没瞧一回,上朝书房,两点一线,皆没把这个当回事儿。
府上的人都在传,少夫人年轻时去过南疆估计会些邪门妖术,绑住了二少爷的心,连死了也没得放过。而且据说,张家少夫人去世后,头七当天,县里狂风大作,却又没有一丝的雨落下。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张家的后院里就走了水,一阵忙乱。那一阵风来得怪也来得巧,张家少爷当时正卧伏在书房里,走水吵闹惊醒他,才发现小厮将取暖炉放置在书画下,那书画被高温一熏,烧了起来。
但因为后院的走水,小厮和他都惊醒了,也因为水来的及时,除了画和柱子被烧损外却无害无碍。
“是少奶奶显灵了吧,黑白无常都没勾走少奶奶的魂魄,就在张府停留不走了。”下人们纷纷在传,“苏家小姐真是可怜了。”
“那这样看来,这府里不会再有少奶奶,也不会再人丁兴旺咯。”
下人侃侃而谈,为张家二府的落寞而感叹唏嘘。
第一章后院生活真艰难
张府二少爷府邸。
后院的下人住房里,分着上中下等,随主人家身边伺候的为上等丫鬟,平时做些体面活儿的为中等丫鬟,还有一种是做粗重活儿的下等丫鬟。上等丫鬟随主人家住主家院落,中等丫鬟在偏院,下等丫鬟则在后院大通铺里,十几名挤一大炕上。
莫梓涵是被买断了身契的下等丫鬟,因兄弟姐妹多,家里常年开不了锅,父母就将五兄妹中年龄最小的莫梓涵卖进府里当丫鬟。
因为年龄小,她经常听姐姐们使唤,久而久之便让人习以为常,大小事都让她跑腿。而她话也最少,从不多言,办完差事就笑着往一边的床铺去,吃着赏来的蜜饯喜滋滋的,被人称为傻丫头也觉得开心。
少夫人在世的时候,经常会赏院里的姐妹们一些精致的糕点,她每次都吃得最多,憨憨的,不与人争吵,更没有话语权。久而久之除了干活,大家也淡忘了她的存在......
在少夫人头七的那天,走水的位置就是她的窗外,那火蔓延得快,搞得一夜未眠。而说来她也倒霉,在躲避火苗的时候,竟被提水迎面而来的大汉撞得七晕八素的,到了张家远亲苏家姑娘都进门了,还在床上不醒。
张家高堂迷信得很,立刻让管家婆去测算她的八字,幸亏是测和,不然这丫鬟躺在床上昏迷了两个多月,这怕是得被赶回家了。
莫梓涵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端午,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所有的丫鬟都被叫出去帮忙了。
她起身,睡了个把月,还在懵。屋外头有人推了门进来,正准备给在床的她喂粥水,看见她竟然起身在屋内游走,吓得倒退了几步。
“哟,天地王爷,你可吓死我了。”来人端的粥水面一斜,又喊了句地藏菩萨。
”这是什么地方?”
“就平时睡觉的地方呀。”见不是鬼魂游荡,是大活人,进来的人松了口气。
“我平时不睡这啊。”
看来是刚醒来,还在懵。送粥水的人没有多说,体谅她年小就离家送进了张府,知道人脆弱的时候肯定会想家,便没反驳她的话,“快喝点东西吧。”
“这是什么?”
“粥水,这可是前厅宴客剩的锅底,赶紧喝吧。”
莫梓涵接了过来,喝了一口,都是锅底的糊味,“不好喝。”
“平时都没有的,就别嫌弃了。若不是煮糊了还没有我们份呢。”送来的人看了她一眼,觉得一个下等丫鬟也太多事了,怎么跟平时大家说的憨不一样。“前厅还在忙着呢,如果好点了,赶紧去后厨帮忙,那里有一堆的碗要洗呢。府里不养闲人。”
“你说洗什么?”
“洗碗呀。”她有些没耐心了,“你这病是病聋了吗,还是病傻啦,之前该做的事情都忘记啦,别忘了自己是个跑腿丫鬟,可别病了就把自己当主子了。”
跑腿丫鬟?
刚刚起身的时候就觉得身体不对劲,她只记得自己已经久病多时,身体连起来都不能,可现在她能站起来,甚至还能中气十足地说话,声音清脆有力,不像往时病恹恹的声音蝇蝇,然后面前的人又在说她是跑腿丫鬟。
她曾有一刻意识到,自己曾经的梦可能是真的,她梦见自己死了。张睿恒在她的灵堂前跪了许久,她在他旁边劝他起身,但是他一点也听不见,她去搀扶他,却穿身而过。
忽地,她站了起来,放下手中粥碗。
她死了,毫无疑问地她死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问对方,“我是谁?”
“莫梓涵啊,还能是谁?”对方理所当然,“是不是烧坏了脑子了呀?”
手覆盖在了额头上,一阵冰凉。
“我还活着吗?”
对方又掐了掐她的脸,“醒着呢!没发梦!是不是不想干活,找借口啊!”
呵,她竟然重生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上,不由得地她笑了,她可以告诉张睿恒不用那么难过了,她回来了!
这话本里的荒唐事竟在她身上发生了。
对方看着她哭着笑,慎得慌,“喝完东西,赶紧洗洗脸去帮忙。”
那粥面还满满的。
“帮什么忙?”
“今日端午,府里下上都在庆节,三府忙碌,人都不够了。主人家容你这养病数月,不赶你走已是宽容,快快喝完,到后院李妈妈那去领活!别以为自己能像主子们那样还能歇息养病,穷人没这命。”
她赶紧吹了吹粥面,四周只有简壁,不能挑剔,“好,马上去。”
她开心的囫囵吞枣,顾不得礼仪教养。
“欸......”那人叫住她。“注意些路,别跑那么快。”
“咱们都是下等的奴婢,但是礼仪可不能丢。”
“哦,好好。”
是不是因为生前执念,所以才让她有了重生的机会呢,她很想去告诉他,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但一个时辰之后,刚重生的兴奋劲就要浇了冷水,她才发现,原来想要见到张家二少爷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至少对于她一个下等丫鬟来讲,简直是难上加难。
步入后厨,碗已经堆叠如山高,一个人在负责着洗,一个负责着抹净,一个负责拿到前头给装盘师傅。见了莫梓涵过去,赶忙地将手里的洗碗布放在她手上。
“快快!”前厅忙得要死,多一个人怎样都是受欢迎的。
“好的好的。”
对于身份的转换她还在适应,闺阁时因爹娘疼惜,家境优渥,纤纤十指没有沾过阳春水。嫁入张家,张睿恒更没让他碰过,她几次试着做点糕点,但都成了一团黑糊糊,张睿恒捧场地吃,但那味道真的……可是,她可以学,上天给了她多一次的机会活过来了,她很珍惜!
现在的身体不如以前弱弱瘦瘦的,她可以很好地使用。她撸起了袖子绑在身后,头发也不讲究髻法,一个簪子便环了黑如夜的长发成圆,在饱满的后脑勺后盘圈。
满是雄心壮志地,伸手进水池,不多会儿。
拿起一个碗碟洗两下就脆一个,递给抹净的人就脆一个......
她不信了,又拿起一个,那碟子也丝毫不给情面直接从她手里溜到地面。
又是一声清脆。
脆到第十个的时候,后厨掌事的李妈妈忍不住走了过来打发她去帮忙端菜,看在她身体刚好的份上,不提罚的事儿。今晚如果无意外,主人家会有端午赏银给大家,再从里头扣吧!
莫梓涵还没有意识到会被扣钱的问题,开心能分到端菜的活儿,这样她就能去宴客席了!宴席上主人家肯定都在的。
于是,开开心心地端着个八宝鸭绕路走到宴席门口,却被拦了下来。
“将东西给木兰姐姐。”
木兰?
莫梓涵仔细地回想下之前的记忆,在她的印象里,木兰是个经常出现在宴席上的丫鬟,他们负责充主人家场面,而这些丫鬟们都是长得漂亮纤细的,根本轮不到下等丫鬟出现在宴席上。
莫梓涵心里有点苦,这还是她生前定下的规矩,她有点后悔前世都太注重美中有规了,但也没办法,她现在不再是少奶奶了,连宴客厅都没踏入半步便退下,来回奔走于后厨。
不过......
这身体素质真的太好了!强壮有力的,连跑了十几趟也不觉得喘,莫梓涵趁歇息当口路过鱼池边照映了自己的身影。
额,圆脸,大眼睛,肥肥胖胖的,一般般也说不上,就像胀气的娃娃,腮帮子鼓鼓的,感觉稚气未脱。约摸着十五六的模样,手已因为干多了粗重的活儿而有些茧子。
她扶上自己的脸,托着腮帮子看,这根本是十年前的她,在南疆吃囊喝奶,豪吃豪喝圆滚滚的她。她转了一圈,发现自己这样貌这身材别说在中等丫鬟里能排上号了,在下等丫鬟里也是十分不起眼的。
这老天,重生也不帮忙看个皮囊的嘛!
她叹了口气,收拾心情,继续来回地奔走。然后又继续与洗盘子、整理宴席奋斗,到了打更才歇下。而到了鸡鸣,她又得起床,清洗府里上下的衣裳被褥。
日复一日,月又一月。
重生半年,莫梓涵只在与命运饥寒对抗,从刚开始的各种找机会找张睿恒,到只要看他一眼就好了,到又一年过去了,她只想,只要从别人口中听见张睿恒活着就好了。
“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待她这么边想边沉沉睡去,手中的针线活还没做完,手指头被针扎得都是个孔,看起来笨拙让人又于心不忍的。窗外的月亮已挂圆,照着她因忙碌而瘦下的脸庞,依旧憨憨的,对谁都没有威胁的样子。
到了两年后,莫梓涵学习了各种技能,能处理针线,能洗碗打扫和清理衣裳,忙前忙后忙里忙外,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还是没有找到机会见到张睿恒,张府二少爷自从夫人去世后要不就上朝要不就远行,要不就书房要不就与绅士同僚应酬,似乎将以前给她的时间都充满了起来。没有给任何人机会,连苏家姑娘来了张府已经两年,也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你说会不会少奶奶的灵魂在作祟啊!”
莫梓涵听着不知怎么答,她自己就是少奶奶,但也没作祟啊!而且这两年里她都在想,她到底重生,是为了见张睿恒的最后一面,还是老天给了她另一个活法去考验她呢?如果她占用了这人的身体,那原先那女孩的灵魂去哪儿了呢!还是说老天只是可怜她,借给她一段时间,待女孩灵魂苏醒呢......
“在想什么,怎么都呆了!在跟你说事呢!你说少奶奶还在府里的话可不可信啊?”旁边的人喊了她一声,挥挥手,“府里都在传,这小院子里时不时会传出抽泣声,他们都说是离世的少奶奶带着怨气不肯走呢!”
“不是吧.....春天了,野猫子在发情呢!”莫梓涵继续手中的针线活,有些犯了春困,对于府里一直在传着的少奶奶阴魂不散的事情一笑而过。
“你亲眼看见啦?”旁边的人看着淡然绣针线的莫梓涵,一副不可思议,换做别的姑娘在夜晚听见鬼怪邪祟早就吓得花容失色了,隔着三床的人听她们在说少奶奶的事情,拉了拉隔壁人衣袖,让陪着上茅厕,夜里凄凄凉风有些后怕。
这两年来,原本憨厚的莫梓涵出落略有清秀之态,不知为何还有些莲姿,只有淡淡无争还是如往昔,可是熟悉的人都看得出来她越来越聪敏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跟着院里的姐姐讨东西吃都被唬得一愣楞地,晚上做噩梦。
“没有亲眼所见,但想想传来传去的位置都是那后院的库房,那位置邻近厨房,平时野猫就喜欢在那里出没觅食,前几日就见紫衣打扫的时候扫出了一窝的小猫,后厨剩余的食物最近都被郊外养猪农户收去,这些猫崽没有东西吃了,都是它们夜晚哭啼的声音。”手中的针线已经完成得差不多,她答,打了个哈欠。
“真的吗?我明天去问问紫衣,这传谣言的真可恶。”
是啊,真的很可恶。她都有些啼笑不得。
夜里上茅房,地面没看见摔了一跤就说是在少奶奶生前没伺候好被报应了。
养着的狗贪食跑了,就说是见到府里少奶奶灵魂吓得待不住了。
就连吃饭噎住了也跟少奶奶挂上了渊源.....
莫梓涵真的是,欲诉无门。
“但宁可信其有,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求个护身平安符?”
莫梓涵心里想求个符来辟自己,好像怪怪的。“不用了,我不怕鬼怪的。”拒绝了对方的邀请。对方觉得没意思又找了另一头的女孩,两人相约闲时一起到观音庙求平安。
“看在你平时帮了我不少的份上,我顺便帮你求了。不避鬼怪,求平安哈。”
“好呀!”
她又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将针线放在一边,身边的人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府里的大小事,但她一下子就进入到了沉睡里,脑海里还在想着明早鸡鸣时分她就得起床干活了。
苏家姑娘在来了张家府邸二年又零八天的时候,向张府大媳妇诉苦,说张睿恒将她当成了空气,每天就只在旧时少奶奶居住的轩意园歇息,她活活地变成了寡妇。入府时才十八,现在都已经二十了,还没有被张睿恒看过一眼,她心里很苦,怕以后老去了像以前的二少奶奶一样入不了祠堂,又无人照料她牌位。苏家姑娘哭的梨花带雨,看着让人心疼,张府大媳妇一看不行,在这样下去,怕是辜负了苏家姑娘的心又让张家高堂失望,于是撺掇着给她支了招。
月十五,张府老太太有吃斋念佛的习惯,白天刚让和尚到家里诵经祈福,晚上便让一众儿孙过府相聚,听梵音吃斋,苏家姑娘随张睿恒出席,坐在其身后伺候。
“睿恒啊,你说这过了多久了。我们都没有像这样相聚过了。之前相聚好像是弟媳的......”忌日两字还未出口,张家大少爷话快,意识到说错了,赶紧戛然而止,这弟媳的话题在张家是个忌讳,在张睿恒的面前是提都不能提!他像是有意,“今日吃素食讲净心,话不说了。”
“听梵音,禁言。”张老太太说,听了席下杂音扰了诵经,出言提醒。
席下,顿时静。张家大少爷几次借公务应酬未曾出现,今日列席话多了些,耐不住静,见四下静谧,端了酒杯亲自到二兄弟桌案前。
“睿恒,抱歉。提了不该提的,莫怪莫怪。”自饮了莲花酒酿。
“不该提?”
“这府里都传遍了,你应该也心知。我就不说了。”
张睿恒拿起的酒杯放了下来,脸色阴沉,目光冷冰,印入对方尴尬一笑。他拿了酒自己自饮了杯,“不扰大哥挂念。”
听了张睿恒的话,探索了他索然无趣的表情,他端了酒杯坐到他一侧。
“本也不想多说,主上也允了你赋闲一段时间,这复职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看你也该想想法子了。”张大少爷压低了声音说道。
“没什么要变的。”尽管说好,但是嘴边苦涩地又饮了一杯酒酿,这莲花的香气一下子沁进了胸腔有些寒。
梵音还在继续喃诵,斋菜一样样精致清淡,众人安静进食。
张老太太看了他们一眼,林婉青在一旁席位上摆了摆手,她便没有再出声阻止。
“向来古人道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啼,你倒好,这苏家姑娘多好的一良家,都被你闲置了两年。”说完,看了他身后的苏语露一眼。
苏语露不知其为何看了她,微微地低下头避开了眼神,接过木兰手里的酒酿玉勺,为张睿恒添酒。
“两年......”
放下了著,张睿恒微握杯,喝下酒,杯子触唇点点冰凉。
“时间也太长了。”他说道,心下冰丝而生。
“对呀。”张大少爷以为他说的是耽误苏语露的时间太长了,认为他开窍了,赶紧说,“就是,这两年的时间说起来长也不长,但也不短呀。两年前南疆来犯,可你看看就又这两年的时间都派人朝拜供礼。这世上呀,就没有绝对一成不变的事。”
张大少爷举杯敬了张睿恒,“时间会告诉你的。”
呵。
每个人都在劝他。
“两年的时间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了。”他嘴边冷冷而笑,已经见到一丫鬟在分发念珠,女眷们都接过,系在腰间的配饰上,眼梢一番冷薄彻骨。
“什么不能变,那时眼见打退南疆在即,主上都能临阵退将。欧阳将军一朝贤臣,现在却变成了阶下囚。有什么会不变的,活好当下才是真。”张大少爷还在想着帮着苏语露说话的事情,听了他的话,才知道自己提了南疆二字或许勾起了他对旧人的记忆。只好说,“儿女情长成不了大事。”
张睿恒无奈,只是说,“兄长不必担忧。”
“你明白便好,刚刚我也不是故意提及旧人往事,莫怪。”又提了一杯,自饮而下,眼角边见张睿恒也饮下。
“无事。”
张大少爷见其也喝了酒,知兄弟无仇,不再说一言,返回自己的位置上,手入了八宝花纹的衣袖里。
“二爷,酒多伤身。”
旁边的苏家姑娘又倒了一杯,轻声地嘱咐少喝,嘴边挂着浅笑。一个晚上,反常地,张府大少爷一直找机会敬二少爷酒,月还未到最圆时,张睿恒便拄在桌上已有几分不胜酒力的意思。
“睿恒酒量一向差。这已喝多杯了,等会放灯祈福得到池边去,恐危险。先让他回去吧。稍微睡会儿,醒酒再来。”张家高堂留意到了,吩咐其府中的丫鬟。
张府的大媳妇使了使颜色,让苏家姑娘伺候着二少爷回去。
“我陪二爷回去吧,夜深路不好走,正巧,我带了两个丫鬟来,多提了把琉璃花灯,这路也照的敞亮些。”
“去吧。”见苏家姑娘难得主动一回,反正也默认是张家未来的儿媳妇了,便含笑随她主意了。
请了老太太的安,他们退下了宴席。
一切都水到渠成,在张家所有人的默许下,苏家姑娘将平时连轩意园外哪都不去的张睿恒搬到了自己的院落里,心里祈求着菩萨佛祖保佑,让她心愿得以完成,很是欣喜。
“二爷,慢些走,路不好走。”第一次,她可以那么近地接近张睿恒,柔情笑意一直未减。
兴许是临时抱佛脚不管用,才刚将张睿恒的衣裳退去了外挂子,院外不合时宜地又一阵走水的叫喊声。
“走水啦!”
“走水啦!”
后院又起了火,而且还是凶猛的一时半会儿无法扑灭的那种。
屋檐上一片滔天的火光,最近的天都是阴凉有雨的,怎么偏偏是今天呢?她扭了扭手绢,看床上的张睿恒被吵醒,摸索着一片陌生的环境,眉头皱了皱,随即喊来随身的小厮。
“这怎么回事?”
小厮看向了她,张睿恒尽管眼神朦胧,也大致猜到了。
“混账,苏姑娘是如何人家,你办事可妥当。”虽然他骂的是小厮,但是苏语露的脸上早已经火辣辣地红,这意图已经被他洞悉得一干二净了,可他却一点怜悯她期盼的心也没有。
“二爷,轩意园远,我看您不胜酒力便扶您过来歇息,没其他的意思。”她面红耳赤地说着。
张睿恒没有当面戳穿她,给她留了情面,“多谢苏姑娘好意。”
称呼生疏,苏语露心想都到了这等地步了,自己的心思是昭然若揭,张睿恒虽醉酒但依旧不为所动。
“走。”在她面前斥了小厮,他丝毫没有动摇地离开了。
莫梓涵当时已经准备入睡,一阵的叫喊声将她从半睡梦中吵醒,起火的地点这次是在柴房,柴房连着她们下等丫鬟们栖息的地方。浓烟滚滚将她弄得够呛,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收拾,披上了外衣就被推搡着到外头来了。
“这火太大了,太可怕了!”旁边的人刚跑出来,聚在一起,看着那熊熊大火蔓延。
火一直蔓延开来,一夜之间烧塌了房梁,也烧毁了她们的住所。
莫梓涵呆呆地看着这场大火,心疼里面有她存了两年的积蓄,那是她打算用来贿赂李妈妈吃酒升中等丫鬟的东西,这下子全部归零了。脸被熏得黑乎乎的,两年来的起早贪黑,不舍得吃喝留下来心血全部化为乌有,她嘴角抽搐哭不出来。
“昨晚是谁最后一个归来的,是不是忘记灭蜡烛了。”
“应该没有,我睡在最外头,门都没开过。”
大火烧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鸡鸣才被扑灭,莫梓涵这些下等丫鬟临时无住所歇息,全部零散在各处随地而歇,眼还没睁,第二天的一大早她们就被赶到了一处。
那是张家的祠堂,掌事的李妈妈让她们都跪着。扑通地几声,下等丫鬟们跪了一地,莫梓涵也跟着跪下。
“这火实在来的邪门,都找不到半点的火苗。”
“听看门的大哥说,请来了道士看,所以才让我们都聚一起了。”
“为什么是我们呀?”
“因为每次起火都在我们院落啊,不觉得邪门吗?听说,他们可是算到了,少奶奶的灵魂就依在我们后院的谁身上呢,少奶奶无子嗣入不了祠堂,肯定心存怨恨来报复来了。”
莫梓涵听着丫鬟们在私下偷偷地交流,心里想,自己真的很冤枉。
可下一秒,她都想不到冤枉的事情了,张家的大媳妇儿过了来,带来了身前她喊祖母的张家高堂,他们坐一旁看着道士们围着院落里的丫鬟们作法。
祠堂四方天空无月无风,一片如墨的暗黑,天空上飘着香炉灰,带着未燃尽的金色尾巴出没。道士身披黄色长褂,举着桃花木剑,脸上黑黝,怒目。
莫梓涵觉得那道士像是真的知道她借别人的躯体转世似的,往里头站了站,心里有点虚。那经从白天念到了晚上,道士一见天色已黑,便开始升坛作法,嘴里念着不成词不成意思的句子。
“好饿呀。”
“梓涵,你怎么都饿出满头的汗来了。”
她们一起跪坐了一天,滴水滴食未沾,年纪大些的姐姐们开始问了问年纪小的。
“能忍得住......”
既然她都能借壳重生,那说不定世上真有鬼怪存在,而道士们其实也看到了她这个借壳人了。她紧张,紧张到额头都在冒汗,细密细密地,旁人不易察觉。
在被念的模模糊糊之前,张睿恒走了进来,看向了正在开坛施法的道士,又扫了一眼跪坐一地的丫鬟。他不信邪祟,但他想看看生前那人是否真的存在怨恨而未离去,而未离去却又不来见他!他带着些怒,又交织着相见又不想见的情感,但祖母和大嫂在场,他统统隐了下来,表面冷如寒滘。
莫梓涵远远地看见那抹挂念了许久的身影进来,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气质儒雅风流,眉目间丰神俊朗,两年里多了些风霜,却依旧在众人里独树一帜,一下子就吸引了眷眷目光。她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那两年都见不到的人,这样地出现在她眼前了,她想要起身说话。道士突然一把无名火撒向了他们,丫鬟们纷纷避开那着火的符咒。昨晚的大火还心有余悸,看见这火更是吓得花容失色。
“啊!”
“别烧我,别烧我!”
道士舞着桃花剑走近了他们,莫梓涵避开眼神,跪坐着不敢动。来来回回了几次之后,道士让人备了狗血,说是已经知道少奶奶的魂附在了谁的身上了。
那碗狗血红彤彤的,朝着莫梓涵的方向而来,她看着避无可避,闭上眼,有些绝望。这下子该被人当作妖魔邪祟给扔出府了吧。
而下一秒,尖叫身在她旁边而出,跪坐在她旁边的丫鬟被淋了狗血,从脸到衣服上红彤彤一片,那道士振振有词说那少奶奶的魂魄就在她身上,说完,还撒了盐又撒了炉灰。
这偏差.....道士是不是算错了?
莫梓涵稍微有点松了一口气,但是下一秒她意识到,在张府里他们下等丫鬟的命却是可以任意作践的,那道士拿了沾了狗血的鞭子抽在了那丫鬟的身上。
“恶灵邪道快快退散!”
张睿恒向前探了探,未见到个所以然。那本已是一晚的折腾得疲惫不堪的丫鬟,鞭不到三下,便晕倒了过去。他微微地皱了眉头。
张家的人没有喊停,祖母在一旁看着,胸口捂着,惊怕至极。
那倒在地上的丫鬟根本无力反抗,任由着道士的鞭子一下又一下的。
莫梓涵有些生气,看那道士还要泼狗血,伸脚绊了他一下,那狗血撒在了道袍上,他念道,“这肯定还有个帮凶,恶灵快给我出来!”
臭道士,她才不出来!
“道士法力高深,才鞭了三下,那作祟的魂魄已经都被吓跑了,想必高人肯定也能将她安置妥当与之前无异吧。”兴许是见不得府里有血光,张家的祖母开口问道。
“这......”道士话锋一转,“那是肯定,就是费些精力罢了。”
“其他不干不净的东西,我还需再算算......”说完又拿起狗血鞭子和桃花剑往他们身上去。
这下子,其他的丫鬟们都离他们远远的了。不过莫梓涵倒是知道了面前的道士根本就不知道她灵魂附身在别人身上之事。他在她身边转了一圈,狗血终又是泼在无相关的人身上。
呵呵,就是个混吃混喝的。
地上的人奄奄一息,她得想个办法,让这场闹剧停下来,她看看张家坐着的人,张家大媳妇一脸惊愕不敢看,张家祖母扶着胸口,张睿恒对上了她的目光,目光里无物.....而后苏家姑娘因自己的伺候丫鬟因走水不小心混在了里头,进了来,在柱子背后看着不敢吱声。
梭巡了一轮,莫梓涵跪着朝前几步,向张家主子们在的地方磕了两个响头,正准备说话。
后面一个丫鬟扑通一声地跪在她前面。
主家纷纷看向那丫鬟。
“老太太心善开恩。我们都是服侍多年的下人。若是有异常,姐妹们定都能看出。绝对没有邪祟附身之说。请老太太、夫人、少爷开恩。”说完磕了个响头。
莫梓涵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老太太看向一旁,张睿恒的大媳妇见状说道,“被道士揪出来的丫鬟脸生,入府不到一年,那定是的。”
“她是苏小姐带来的丫鬟......”丫鬟说话越说越小声,这被鞭的丫鬟的确如主家所说,入府时间短,主家根本不信。
莫梓涵看了躲在柱子后头的衣角翻转了下,消失了。
连你也不救她了吗?
她心里暗叹了一声。那道士又点了张符,向他们撒过来。
跪在她一旁的丫鬟说着主家求饶的话,她看着着急,小声地提醒:说说少奶奶。
但是那丫鬟可能紧张,没听到。
道士说,“鬼灵凶险,平时若有心志不坚的人,必定受扰乱。”
听了道士这么说,张家人原本犹豫不定的,又说,“任凭大师做主,只要找出便可。”
有了主人家的吩咐,那道士动作更频,铃声大作,燃了一堆的黄符扔了过来,嘴里继续念念有词。火苗窜到了衣角,烧坏了衣服,一片狼籍不堪。
下等丫鬟一年到头也就三套衣服,这就没了一件,被烧着的丫鬟哭得更厉害了。
见求情无用。
莫梓涵往前跪了几步,挺直了身子,先磕了两个头,抬起头说道,“道人法力高深,少奶奶生前待人好,经常赏我们东西吃,绝对不会作怪的。老太太、太太、二爷明鉴。昨日端午天上飘着许多祈福的孔明灯,兴许是飘了一盏进来,后院晾晒的衣物多,说不定……”她咬咬牙忍着,看那道士将她们弄的灰头土脸,又一下鞭子地让他们痛苦难耐,院子里默默抽泣的声音不少。
“是误会。我们歇息的地方柴火多,天气又干燥,不一定是鬼魂作祟。”
误会.....
老太太和张家大媳妇互相看了一眼。
“我老家有一神仙姑子会帮人看像辩邪,她说过不伤人性命的鬼怪都是生平有未了之缘的。老太太、夫人、二爷、你们看从昨天到现在也没有人伤了哪里,可现在……”
她指了指道士手上的鞭子。
那上头血淋淋地正在滴着血,看着更渗人。
“会不会误会了。”莫梓涵说。
张家其实谁也没提是少奶奶作怪,但是心里都默认是。张睿恒看着这跪地求饶的丫鬟说着少奶奶三个字,原本就不认可道士那套,看着这场面,心里已经不悦。昨晚宿醉到今,被人有意地下了套,现在又在他府邸造谣生事,他皱了眉头。
终究是胡闹。
“祖母。”他说,“赶她们出府就好,不必伤及性命了。”
赶出府?
莫梓涵看着远远站着的人不痛不痒地说着这话。
“放心。”道士见面前的丫头指着他淋着狗血的鞭子,在说他伤害无辜,赶紧解释道,“小丫头懂些什么,我何时伤了性命,伤也伤的都是邪祟野鬼。”他收起鞭子,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缕着胡子,在一旁说,“经我这么一做法,这人身体邪祟已去了一半。二少......”正打算邀功请赏。
“你说的哪个邪祟?”张睿恒问,沉下眼帘。
“就二少奶奶......”道士答。
“你再说一遍,是、哪、个、邪、祟!”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张家二少爷是在跟道士发难.....
“睿恒。”张老太太劝了下。
“亏得师傅法力高。”张家大媳妇说,心有余悸,转移了话题。“让我们都宽心多了。”
“就是......”道士看还有个明白人赶紧又说,话里停顿,引人猜疑。
“就是什么,仙人尽管说。”张家大媳妇赶紧问道。
“邪祟虽已去除,但是身体还需要再净化,不知夫人的府邸是否有经堂。若将她放入吃斋诵经一段时间,便也可干净了。”
“有的,有的。祠堂里就供奉着佛像。”
“那就好办了。不出半个月,必然便好了。”
可莫梓涵看着那道士明知伤了无辜略微心虚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臭道士,胡诌乱编!
“关祠堂里,今天就散了吧。”张睿恒直接做了主,让她们就此作罢,语气已不友善。
莫梓涵在不远处,脸黑乎乎的,衣裳不整,身上被刚刚的一阵混乱沾满了血迹,目送他远去,一点不避讳身份,眼神冷暖难判,磕头谢。
“那个丫头叫什么?”张睿恒问,离开的时候转身回了眼,看那原地已乱成一团。
是问那个被少奶奶附身的丫鬟吧,小厮看了一眼,认清人后回答。
“凌宜。”
目光留落在那人的身上,皱了一夜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应该是看错吧。”他嘲笑了下自己,这鬼魅邪神的事情终究是不可信的。小厮见他难得脸上有了温度,问,“看错什么了?”随后又觉得自己失言,赶紧闭了嘴伺候主子回轩意园。
但他懂了主子那笑容的意思......
在凌宜吃斋念佛了半年时间出来后,被李妈妈升了当上等丫鬟,静悄悄她调到了轩意园去伺候。而原本凌宜的位置则由莫梓涵顶上,进了苏家姑娘的阑珊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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