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看到阿妈的神色,游魂一般走进屋里,咚地一声跪在床榻上,哽咽道:“求求你,给程家留个后吧!”
他果然知道!什么都知道!
阿秋和他四目相对,满心愧疚,根本无从解释。程海甚至不敢看自己的儿子一眼,生怕多看一眼就多一份留恋,压低声音道:“老太爷吩咐,奶水先让小孙少爷吃。”
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天化把小辫子一拽,恍然大悟,难怪奶娘不高兴,两个小丑八怪要吃,当然奶水不够啦!想起自己刚刚还狠狠吃了一顿奶,他懊悔不迭,手下使了几分真力,真想把辫子连根拽下来。
孩子的哭声打破了诡异的静寂,天化比划半天,怎么都不敢去碰那么小那么嫩的丑八怪,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坏了。阿秋默默看着他抓头挠腮,含着泪而笑,拍拍程海的手以作安抚,起身一手抱起一个,敞开衣襟将□□塞进最小那个的嘴巴,只是小家伙嘴巴实在小,怎么也吃不到,哭得像只猫。
程海一双眼睛瞪得牛大,只死死盯住大一点那个,搓着手恨不得帮她塞才好。天化可没他那么多计较,还嫌他碍事,扑上来把他推下床榻,趴在阿秋身边帮忙,先把大丑八怪的嘴巴塞好,再引导小丑八怪含住。
看他们吃得香,天化唾沫直咽,高高兴兴出去找吃的,林家的好东西虽然多,规矩也多得要命,又被那些刁钻古怪的老仆藏得好,找口吃的实在不容易。
看到雨雾中的一个人形木桩,天化用力擦了擦眼睛,强忍多时的情绪终于找到喷发之处,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大哥,阿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天赐拖曳着脚步走来,任凭程家老母亲给自己忙前忙后擦水,慢慢蹲在天化面前,突然觉得上苍待他并不薄,给他如此聪明贴心的两个弟弟,猛地和他额头相抵,泪水有了雨水作伴,终于失了羁绊,泪飞成雨。
阿秋在呜咽声里心肝俱碎,死死抓着床沿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孙少爷,不要哭,你们还有我。”
天赐犹如大梦初醒,猛地抬头,用力擦去脸上的水痕,在天化脸上重重擦了一把,拖着脚步朝声音的来处走去,天化茫茫然跟上他,突然觉得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天化年纪小阳气重倒还不怕,天赐是文曲星少爷,沾染不得任何污秽之气,倘若坏了运势,程家几个就是死一千次也赔不起。程海恨不得给孙少爷们一个个磕头才好,僵直身体挪了挪,伸长手臂挡在产房门口,越发觉得血腥味浓得让人心慌,嘴唇哆哆嗦嗦,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赐也不难为他,接过程家老母亲端来的热茶,烫到手指通红都没察觉,程家老母亲倒是看出不妥,胆战心惊盯着他泛红的手指头,又不敢去争抢,一张脸扭曲得不成形状。
天赐叹了口气,将茶递还给程家老母亲,她终于松了口气,逃也似地跑了,赶紧去收拾一间朝阳的干净屋子让母子住,好让文曲星少爷来看。
天赐慢慢坐在台阶下的小板凳上,天化擦干泪水,拍拍脑袋,先将大丑八怪程笃抱出来给他看,又生怕他嫌弃,用身体略微挡了挡他的目光。
天赐看他这个怪模样,一股无名之火往上冒,在他头上拍了拍,伸长脖子看了看胖嘟嘟的程笃,从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玉葫芦塞到大胖小子襁褓里。
天化得了好处,终于放下心来,兴冲冲将大丑八怪抱回去,准备抱着小丑八怪出来,程海终于回过神来,佝偻着身子抻着脖子作势接住程笃,天化乐得清闲,将程笃交给他,从怀里抓住那玉葫芦朝阿秋扑过去,在她耳边悄声道:“这些好东西你都藏隐秘一点,别给他捞去押宝。”
秋海赌博风气很盛,男人拿家里值钱玩意去押宝算是家常便饭,也难为他小小年纪操这么多心,阿秋嘿然一笑,摸摸他的脑袋瓜,在他的监视和遮挡下将玉葫芦藏进怀里。
天化这才放了心,抱着小丑八怪往外走,阿秋下意识伸手,又慌慌张张收回来,天化好似背后长了眼睛,怕摔着小丑八怪,也不敢回头,迅速侧侧脸轻声道:“奶娘,大哥好东西可多,这次我帮你们要个值钱的!”
天化警惕地看了看程海,发现他的心思都在大丑八怪身上,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悄然松了口气,抱着小丑八怪去献宝。
出乎意料,天赐对小丑八怪的兴趣要比大丑八怪大很多,老远就伸长脖子张望,双手伸得贼长,还一个劲发抖。天化吓了一跳,抱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连忙抱紧了小丑八怪,可怜巴巴看着那双抖得诡异的手。
天赐回过神来,双手胡乱在怀里掏,掏许久都没掏出个好玩意来,天化有些失望,又抱得有点累人,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抱着小丑八怪一屁股塞进他怀里,倒还知道不要再火上浇油得罪他,小小声道:“她比维美丑多了。”
维美是天赐的大女儿,因为林老太爷不喜欢女仔,一直由妻子甄喜的母亲带着。天赐成日被关在狮子岛,还真不知道维美长什么模样,顺手撸了天化的脑袋瓜一把,算是感谢他的奉承,目不转睛看着小婴孩的脸,眼眶渐渐发红,反而盯得更加用力,简直要在她脸上盯出个洞来。
阿秋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小孙少爷,小妹要吃奶啦。”
天化如蒙大赦,慌忙起身,天赐也剪断了心头乱麻,取下一个和田羊脂白玉平安扣塞进襁褓里,揪住天化的小辫子厉声道:“太爷不喜欢女仔,以后嘴巴严实点,别在他面前乱说话!”
天化撇撇嘴,觉得这个大哥一点也没传说中那么聪明,太爷那么臭,他躲还来不及,怎么会乱说话呢!
阿秋看到平安扣,在心中惊呼一声,高声道:“大孙少爷……”
天赐闷吼道:“叫我天赐!”
阿秋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他吓了回去,攥紧平安扣半天不敢作声,这个平安扣是林老夫人留给天赐的唯一纪念,林老夫人不像林老太爷只顾让他光宗耀祖,只求他平安终老,天赐第一次上狮子岛的时候曾经大病一场,轻易不出门的林老夫人拖着病体寻遍了广州的大街小巷,花了重金买下这个平安扣让她送过去,大概是林老夫人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天赐很快就病好了,而且以后身体好得很,小病小痛都难见。
天化还当大哥在生阿秋的气,贴在门口极其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探查情况,天赐朝他招招手,天化知道没了危险,一下子蹦出来,觉得大哥今天出手阔绰,很给自己长面子,还特意冲他挤出一个笑容,却不曾想这不是笑的时候,任何笑容都会让天赐觉得刺眼。
果然,天赐脸一沉,附耳道:“跟阿秋说,她辛辛苦苦带大我们三兄弟,什么好东西都值得,等我们接管家业,我们让她享一辈子福!”
天化颇为认同,拼命点头,一溜烟跑了。
当天化略带得意地转述完,阿秋自然懂得天赐的意思,将平安扣轻轻按进兜里,悠长悠长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天赐也在外面长长叹了一口气,默默看着瓢泼大雨,满面凄惶。
第一次见识小婴孩这种丑八怪,天化满心好奇和兴奋,眼巴巴地守在摇篮边等他们醒来。这会工夫,他在天赐教导下认得了笃字,硬是给大丑八怪取了个名字叫竹马,拆了笃而成,给小媳妇取了个名字叫小妹,小小声一遍遍地叫,终于得到了抚慰。
说来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事,他一直被两个哥哥管束,盼着有个弟弟妹妹管管,可惜母亲这几年大了好几次肚子,一次也没如他的愿。这些事情完全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他明知得不到答案,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等他做了阿爸,一定让女儿堂堂正正来到人间,不用被溺死,不用裹小脚,可以跟着他上山下海,读书识字,女人这么美这么温柔,不该像母亲一般住进牢笼。
一会工夫,程家老母亲已经收拾好靠院子的屋子,连声恭请天赐进去坐,天赐充耳不闻,自顾自坐在屋檐下看雨,倒是天化不喜欢屋子里的味道,赶紧帮着阿秋母子搬家,还觉得天赐这个大哥有袖手旁观的嫌疑,时不时探出个脑袋瞪他一眼,表达自己的愤怒。
天赐将小凳子挪到窗下,静静听着里面的声音,脸上的凄惶之色渐渐消褪,坚毅和冷酷一点点染上眉梢眼角。
“奶娘,门槛,阿海,你不要挡道。”
听到天化的声音,天赐猛一抬头,扶着墙慢慢起身,五指死死抠在窗棂上,近乎急切地捕捉到阿秋单薄的身影,鼻子一酸,用近乎微风拂柳的温柔声音道:“阿秋,你记得么,我说过的,我要让你享一辈子福!”
天化颇为不满,抻着脖子叫道:“大哥,我刚刚说过啦!”
天赐一巴掌拍在窗棂,怒吼道:“闭嘴!”
天化抱着阿秋的手臂怯生生地往窗口看,看到一张凶神恶煞般的脸,打了个哆嗦,迅速藏在阿秋身后。
阿秋撸撸他的小脑袋,一张脸白得像游魂野鬼,摇摇欲坠,程海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她抱到床上躺好,一手抱着一个孩子送到她身边,冲她龇牙一笑。
阿秋轻轻叹息,拉过寸步不离的天化,轻柔道:“跟你大哥说一声,有阿海在,我就已经很享福了。”
程海微微一怔,终于笑逐颜开,拉着她的手在脸上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水,飞奔而去。
天化正在犹豫要如何面对这个可怕的大哥,天赐已经松开了窗棂坐下来,留下淡淡一声,“阿秋,你忘了,我不能忘。”
天化满心迷惑,看看窗外,又看看阿秋,为了不让阿秋忽视自己的存在,特意靠在两个丑八怪身边,疲累交加,渐渐迷糊过去。
阿秋一个个孩子脸上看过去,捕捉到窗外一声转瞬即逝的呜咽,突然红了眼眶。
林老太爷蜷卧在床,明明意识已经恢复,身体却怎么都无法动弹,只得听着门外的雨点声声,只觉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
门外有两个老仆战战兢兢低语,说是林家两位孙媳妇回来算账,林老太爷心头一惊,紧闭上眼,想从回忆里找出什么抵挡这种猛烈攻势,却发现穷其一生,只有征伐前进,不能后退半步,更不能怕鬼魂。
他猛地睁开眼,怒喝道:“林善!滚出来!”
林善从床脚的暗影里闪出来,也难怪林老太爷没看见,即使站出来,他还是如同一块黑漆漆的床板。
林老太爷将唯一能动的食指勾了勾,林善立刻上前将他扶起,低声道:“您放心,已经请了人做法事。”
林老太爷心头宽慰许多,这回脖子也能动了,用极小的幅度点了点,厉声道:“带人去看着那三个小兔崽子!”
林善答应一声,唤门口跪着的两个老仆进来给老太爷按摩手脚。
林老太爷哼了一声,林善会意,连忙匆匆回来凑近他耳边,听他嘀咕两句,点点头躬身悄然离去。
中秋佳节,人月两圆,按理说今天大家都要上林家热闹一番,可林老太爷放过消息,林宅今日大凶,正在做法事消灾避祸,任何人不得入内,大家无处可去,天气又不好,干脆全聚到茶楼赌坊妓院找乐子,各家各户也关门闭户,不让孩子出来撞到煞气,街上的人反倒比平日还要少。
风停雨住,天赐不好再耽搁,只得去找程海召唤车夫,还特意交代多叫两辆,怕天化坏事,准备来个先斩后奏,带程家老小回狮子岛。程海在门口吱唔半天,看他脸色不对,只得悻悻然而去,临走时听到阿秋召唤加衣服的呼唤,莫名其妙地冲天赐笑了笑,全身陡然多了许多力气,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天赐重又坐在窗前的小板凳上,拳头一点点握紧,眉目间煞气逼人。
天福狂狮般冲进程家小院的时候,程家已归于平静,屋檐水一泄如注,程家老母亲忙着提桶子接水,丝毫没察觉天福的到来,而天赐放弃蹲守,紧咬着牙往外走。
天赐迈出来,天福迈进,两兄弟打个照面,同时撇开脸,不想在这个时刻再往心里加一把盐
有的时候,痛苦只能自己慢慢咀嚼,慢慢咽下,无人可以分担。
察觉自己挡了道,天福退后一步,准备就此别过。然而,今时今日,只有兄长能说上话,能理解自己近乎崩溃的心情,他如何舍得。退一步,他反倒随即进了两步,双手攥成铁拳,悄然颤抖。
天赐心念一转,怒喝道:“天福,你瞧瞧你现在什么样子!”
天福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林家人特有的薄唇颤了许久,才挤出破碎不成句的几个字,“阿叔走了,遁入空门……婶娘……”
天赐厉声道:“天福,你不读书就算了,这个方面我比你天分要高,自然会尽力,要是你连生意都做不好,怎么对得起他们!”
天福也是玲珑心肝,眨眼就从迷雾里挣脱,一双眼睛完全不见刚才的怒火熊熊。而后,在天赐咄咄逼人的目光中,他眸中的怒意、杀气乃至天真善良一点一点隐退,藏在完全不可见的角落,终于比县城周边的辽阔大海还要深沉。
达到目的,天赐终于有一丝松懈,目光一软,那些极力压抑的痛潮水一般涌来,即使他早已心硬如铁,也只能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接不得憋不住斩不断,身不由己。
天福默然伸手,将一颗泪收入手心,拳头一紧,一字一顿道:“阿哥,你难道只有学女仔哭哭啼啼的本事?”
“你不要叫我哥,我以后没你这种不学无术的弟弟!”天赐骤然发难,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见他无动于衷,再加了一巴掌,听到他极轻微的一声“打吧,狠狠打”,无端端发了狂,红着眼睛好一顿拳打脚踢,眨眼就将他打倒在地。
天赐动手,程家无人敢拦,程家老母亲跪在佛堂门口连连磕头,求天赐手下留情。
阿秋扶着墙挪出来,根本没有拦阻之意,默默看着两人,感受着两人难抑的悲伤,死死咬着手帕,不敢哭出声来。
天化呜呜哭着围着两个哥哥兜了两圈,无法可想,扑上去护在天福身上,挥舞着小拳头叫道:“大哥你最坏,你欺负人,我要告诉爷爷去!”
天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次打够,抄起一根笤帚对天化劈头盖脸打过去,咬着牙闷吼道:“你这个没廉耻的东西,长这么大还巴着阿秋要吃奶,你难道没发现她已经变了个样,脸色蜡黄,风一吹就能跑。她带着你多辛苦,你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还天天闹着要玩,这么大的肚子,你也忍心让她跟着你到处跑,你到底是不是人!”
阿秋扶着门框遥遥跪倒,泣不成声道:“大孙少爷,别怪他,没有他,也没有阿秋的今天。”
程家老母亲不知道想到什么,匍匐在地浑身颤抖,低低呜咽。
天化冲回去抱住阿秋,抽抽噎噎道:“奶娘,你不要求他,是他不讲道理。”
天赐用颤抖的手指住两人,胸口好似插着某种利器,痛不欲生。
阿秋扶着天化起身,刻意清清嗓子,一字一顿道:“天赐,天福,天化,以后不管怎样,你们都要好好的。”
天赐将笤帚砸在地上,一个悲泣般的声音冲出喉头,“你也是。”
天福扬起头,再度和哥哥四目相对,虽然满脸五颜六色,那眸深如海,波澜不起,再无一丝怒意,甚至连一点活的气息也找不出来。
这一次,连天赐也悚然一惊,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找回理智,渐渐恢复平静,冲阿秋淡淡道:“小弟太过调皮,你看不住,还是让老太爷来管教吧,你可愿跟我回狮子岛?”
天化大惊失色,挥舞着小拳头冲上来作势跟他拼命。
天赐一脚踹开天化,淡淡道:“程家阿婆,你要不要回岛上住一阵子?”
“愿意,愿意!”程家老母亲欣然应下,赶紧钻进屋子收拾东西。
天赐不敢看阿秋的眼睛,冲她深深一躬,久久不起。
阿秋将身体往里藏了又藏,露出一只盈满泪水的眼睛。
天化跑过去抱住阿秋,嚎啕大哭,“阿秋不要丢下我,我不吃奶,都留给小孩子吃,你别走……”
天福醒悟过来,擦了擦嘴边的血迹,同样冲她深深鞠躬,拎上天化就走。
林虎迎面而来,对院中其他人视若无睹,径直接过天化,由得小家伙哭闹踢打,上马飞奔而去。
门口,一身青布短衫的林善坐在马车上,眉目间如凝结着冰霜,看到天福,林善跳下来躬身道:“从现在开始,林善由天福少爷差遣。”
天福竭力挺直了胸膛,冷笑道:“我是很好说话的人,提醒你两点:其一,我不是叔父和婶娘;其二,我不是林天赐,你明白了么?”
林善淡淡道:“天福少爷,不用跟小的打哑谜。老太爷派小的过来,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这时候算计太多,反倒什么也成不了。”
天福客客气气抱拳道:“多谢指点!以后不用这么客气,咱们都是自家人嘛!”
林善低低应了一声,将他请上车,随手打开一个暗格,驾着马车慢慢离开。
天福把暗格里的药当成仇敌,盯了老大一会,这才找出一瓶涂涂抹抹,嘶嘶抽气,在心里暗骂那混蛋大哥下手太狠,又感谢他下手这么狠,让自己浑身难耐的痛苦得到缓解,他闭上眼,忆起阿秋满含泪水的眼睛,心头阵阵抽搐,咬紧牙关闷吼一声,一拳头砸在胸口。
此时此刻,任何软弱都会要人性命,他不能让阿秋步上母亲和婶娘的后尘。
香云馆是秋海最好的烟馆,跟那些泥腿子去的地方不同,这里位置便利,室内陈设幽雅,周边并无风月场所和赌场,环境相当单纯,而且烟馆供应的是主要是烟味浓烈的红土,毫不掺假,加上老板徐娘由林家养大,裹得一双好脚,美艳无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还做过官宦人家的姬妾,烧得一手好烟泡,连外地和省城的一些大老板也慕名而来。
别人家的曲径通幽处,皆是无限好景,令人遐想连篇,天福走进香云馆,踏上这长长的回廊,却一口恶气憋在胸口,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他一路对精心修整出的花草树木视若无睹,穿过一个六角小亭来到目的地,才觉察胸闷难忍,长长吐了口气,又闻到一股子号称“半里闻香味,三口顶一钱”的迤南土味道,一脚踹开门,两步就逼到红木烟床前。
林家大少爷林江岸显然刚刚身心得到极大满足,在烟雾里目光涣散,秋天微凉的时节,还袒露胸膛,骨头形状凸现,像在砧板上排列完毕,即刻要下刀斩切。
徐娘明显刚刚过了足瘾,衣裳凌乱,发鬓歪斜,远没了过往的伶俐劲头,笨手笨脚地收好烟枪,伏在烟床等天福发话。林江岸抬抬眼皮,哼哼地闷笑,手慢慢伸出来,似乎想往徐娘敞开的衣襟里探,只是被徐娘避开,半途落在烟床靠背上,将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小狮子当成某个物事,温柔缠绵地抚摸。
那,已经不能称作活人的手,颜色惨白,皮连着筋骨。天福突然想到昨天吃的鸡爪,胃里上下翻腾,悄然逼近了一步,恨不得剁下来。
可是,那也是给他打过辫子的手,撸过他小脑袋瓜的手,为他把过尿的手,为他挡过家法的手。林江岸由老夫人带大,天性温和善良,最爱跟孩子玩闹,在林老太爷看不见管不到的地方,有他们父子数不尽说不完的欢乐时光。
天福收敛心神,慢慢退后,贴着墙站定,从身后冰凉的触感里得到稍许清醒的力量,一字一顿道:“阿妈没了。”
徐娘浑身一震,顾不得还敞着衣裳,扑下来跪倒在地,不知道磕到哪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只手停在小狮子爪子上,又开始缓缓抚摸,好似这不是冷冰冰的木头,而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天福一等再等,始终等不到回应,身后冰凉的感觉渐渐沁入心里,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咬牙切齿道:“我会比你强,你就安心抽大烟,早死早超生吧!”
林江岸又从鼻孔里发出哼哼的笑声,手一点点落下,落在胸口跳动某处,又颤抖着移到脖颈后,拽断那根红线,红线尾端,赫然是个小小的玉观音。
徐娘泪落如雨,迅速接过玉观音,颤巍巍捧到天福面前。
玉观音是林家祖传之宝,林天福幼时好奇,一直想要拽去玩,被老太爷教训了多回,后来最疼他的林江桥和孙巧巧夫妻千里迢迢去香港买了一个回来,才算了了他一桩心事。
此一时彼一时,天福斜眼看了看,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徐娘跪下来抓住他的手,一个劲回头看林江岸,“你倒是说句话啊!”
林江岸终于吐出几个字,“这是你阿妈说的,你性子不定,容易惹事,她过身之后,这个玉观音给你,保你平平安安。”
这一次,天福没有拒绝徐娘塞过来的东西,也并未细看,将玉观音攥进掌心,怔怔道:“阿妈还说了什么?”
“等我早死早超生,问过她再告诉你吧!”林江岸又开始哼哼怪笑,咳得惊天动地,蜷缩成一团,一身白肉在砧板上泠泠发光。
天福甩门而去,徐娘连忙上前扶住林江岸,看到他嘴角的红色液体,惊叫道:“我去叫大夫!”
林江岸五指死死扣在她手腕,有气无力道:“别,再跟我烧个烟泡吧,我难受。”
徐娘好似变了个人,冷静得可怖,垂下眼帘慢慢爬上烟床,精心准备烟具。
良久,没有听到他的声息,她转头一看,他果然沉沉睡去,不知道梦到什么,嘴角微微勾起。
她的手一颤,为他盖上薄被,轻手轻脚退出来。
房间那人的嘴角垂了下去,眼角一行清泪隐没在黑暗里,悄无声息。
天赐毕竟年轻气盛,只顾逞一时之快赶走拦路虎,并未想到带走一个刚生产的女人和小婴孩有多么不可思议。他一心等程海归来出发,见阿秋抱着孩子不动弹,还急不可待为她和孩子准备行李。
他没有等多久,程海是趴在门板上被人抬回来的,背上血肉模糊,大龙一马当先踹开门,乐呵呵嚷嚷:“文曲星少爷,程海说错话,被老太爷打坏啦,老太爷让我送你回狮子岛,走吧,我可不要被打,太疼了。”
程家老母亲捂着嘴轻声呜咽,扑到程海身边,手抖得始终放不到正确的位置,一个劲朝阿秋屋里指,让两人将程海抬进去。
天赐犹如醍醐灌顶,羞愧难当,不敢再看阿秋的眼睛,低垂着头匆匆离去,在大门口踢到门槛绊倒,突然发了急,折返屋内在两个小婴儿脸上各亲了一记,这才呼啸而去。
大龙满脸好奇蹲在摇篮旁,冲阿秋赧然一笑,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嘀咕:“阿秋,你这么好看,为什么生出来的小孩这么丑?早知道嫁给我算啦,我的小孩肯定比这好看。你放心吧,等你满月我就来接你上岛,你好好的……”
阿秋扶着床架艰难起身,找出剪刀和药包,熟门熟路剪开程海的上衣,从伤口挑出破碎的布头,再撒上药粉止血包扎。
自始至终,程海歪着头努力地看她,咧着嘴无声地笑。
阿秋被他看得面皮发热,无奈地戳了戳他脑门,把儿子抱到他眼前放下,程海小心翼翼抓着他的小手,就此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