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钟权当然不是去苏府当上门“女婿”的。
这些高门大户里的腌臜之事多如蚊蚋,大部分沉积在光鲜亮丽的壳子下面,被掩盖得很好,偶有一两件流传出去了,也只能说明这家子已有西山薄暮的衰败之相,连下人的嘴都管不好。
钟权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他这次上苏府,是专程来看望苏管家苏老。
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在关外接到书信,信上说苏老缠绵病榻许久,临死前想见他,钟权二话不说,把生意托付给信得过的人,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为的就是见苏老最后一面。
如今一个人站在苏府的朱漆大门前,钟权恍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离开京城已有五六年,走的时候还是个满身狼狈的伶仃少年,在外摸爬滚打这些年,如今已是个小有名气的茶商。若非当年苏老在他走投无路之际给他身份通牒,指点他投奔了义父,他可能现在还窝在京城的哪个角落里当乞丐。
他一直对这个老人心怀感激,时常修书问安,逢年过节更是托人送礼,不曾落下礼数。钟权父母去得早,他孑孓一人,心里其实是把苏老当做亲人来看待的。
将信物交给门房看了,那门房想是之前被叮嘱过的,很是和善热情地替他开了偏门,还特意吩咐了个小厮给他带路。
钟权过目不忘,自然认得这人。只是上次他这样站在苏府门前的时候,这门房嫌他人小穷酸,为难了很久才放他进的门。这次回来,这人显然没认出自己,钟权心里也不笑人势利眼,只依礼抱拳做谢,将对方当成头一回见的人来打交道。
他再不是当年那个偏激的少年,早就练出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做人这般油滑,自然是极为讨人欢喜的,他跟那小厮同了一路,把人家哄得什么都说了。他有意提了下那人的事,小厮脸上表情古古怪怪的,低声说:“爷,不瞒您说,确实有结亲冲喜这回事,不过咱老太太没事,有事的是……”小厮神秘兮兮地用手指往上戳了戳,便一副打死我都不说的表情,闭口不言了。
钟权心里一动,还要再问,两人已经来到苏老管家的院子外了,钟权于是赏了小厮几粒碎银,对方欢天喜地走了。
苏老辛勤打点苏府数十年,主人家怜他忠心耿耿又人老病弱,特意拨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给他用来养病,如今苏老跟他独女苏小妹住在这,日子过得还算好。
苏小妹早就在门口等着,见他来了脸上一喜,眼里又很快红了:“钟大哥,你来了。”
钟权将伴手礼递给她:“苏老还好吗?”
苏小妹:“这几天昏昏沉沉的老是说胡话,今早醒过来一次,大夫说……说……怕是不行了。”说到后面,她兀自一人哽咽了起来。
钟权面色沉重,随苏小妹进了院子。苏老的屋子里一股闷闷的药味,窗户闭得紧紧的,潮湿极了。苏小妹道苏老执意不肯开窗,说是怕把病气过给主人家。钟权听了这话面色更沉,一言不发便把对门的窗户打开了。
阳光透过缭绕着灰尘的空气洒进房间里,勉强给这阴沉沉的屋子带来点生气。
老人躺在床上慢慢地睁开眼,喘着气说:“关上……关上。”
钟权走到他床前,低身给他掖上被子:“苏老,小子钟权,来看您了。”
“是……表少爷啊。”老人艰难地咧开嘴,安慰地笑了起来。
钟权权当没听见那句表少爷的称呼,又道:“苏老要好好调理身子,整天闷在这屋子里怎么行,待会儿我带您去院子里走一圈,透透气。”
苏老摇头:“可别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要死了,我知道。”
钟权默默不语。
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就是,有些放不下,咽不下气呐!”
苏小妹忍不住又哀哀抽泣起来。
见了钟权,苏老眼里精神头忽然好了起来,大概是回光返照了罢,连说话都流利的几分:“我头一个放不下的,就是我这女娃儿啊……小妹……小妹来。”
苏小妹跪在床前,红着眼睛看着老人。老人颤颤巍巍伸出手,抓起苏小妹的手,放在了钟权掌中:“表少爷,小妹是我的独女,平日宠得过了,总有些没规矩。我怕我去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遭人欺负。”
看着老人饱含期待的目光,钟权点头应承下来:“苏老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妹,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
苏老:“好……好!小妹,你出去……我有话要单独说给表少爷听。”
苏小妹听话地走了,屋子里只剩下钟权跟苏老两个人。老人浑浊地眼珠木木地盯着钟权,低声道:“表少爷,你离开苏府也有六年了,这六年老朽一直不敢问你……你过得还好吗?”
钟权耐心道:“托苏老的福,日子过得挺好。”
苏老点头:“那就好……”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真的快要死了,老人整个人都啰嗦了不少,恨不得把所有话都翻出来絮絮叨叨说一遍,钟权坐在床边,听他颠三倒四地回忆:“表少爷,当初你还在苏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能成器的。若是……若是当初你没被赶出来那该多好……”
钟权没接话,他自己也有些出神,然而就这一个晃神,苏老接下来的话犹如一记闷棍:“当初少爷吩咐的时候我若是……哎!我为了苏家,平生干得亏心事不少,就这件我一直放不下……我日日想,夜夜想,始终放不下。”
感觉到那一直攥着他的手越攥越紧,钟权终于叹了口气:“尘归尘,土归土,我不恨了。”
老人欣慰一笑,咧开嘴,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最后慢慢凝固在脸上。
钟权站起来,有些怔愣地想到刚刚那场景,不恨两个字一说出口,挂在心底沉甸甸了很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轰然塌下了,仿佛某些执念也随着那洒脱的不恨二字消散开来。
早就意料到的事情,还谈什么恨不恨呢。
他打开门,让苏小妹进来,说是老人心愿已了,安心去了。
钟权站在苏小妹身后静静地站着,等苏小妹哭够了,才跟她商量老人后事。苏老的卖身契还在苏家手上,他身为苏家管家,在苏家祖坟边上也能挣个好位置,剩下的问题便是苏小妹的安置。
钟权道:“小妹,苏老让我照顾好你,现如今你契书还在苏家,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是想跟我一起走,还是继续留在苏家?若想跟我走,我便想个法子把你的契子拿回来,若你还想呆在这,我也可以在外托人好好关照你,总之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苏小妹脸一红:“自然是跟着钟大哥走。”
钟权点头:“好妹子,你若愿意跟我一起走,那便是认了我这个兄长了,等把苏老的后事办了,到时候我来苏府接你。”
苏小妹:“什么?不是……不是……”
钟权心下了然,却仍故作疑惑地问:“不是什么?”
苏小妹咬牙道:“钟大哥,你愿意把我当做妹妹看是最好不过了。”
苏小妹跟苏老的意思,钟权再清楚不过,但他并不想娶妻,苏小妹于他,也只是普通当妹妹看待。苏小妹心思剔透,顺着他的话找了台阶下,那是再好不过。两人说了会儿话,料理苏老后事的苏家下人也陆陆续续来了,钟权为了避嫌,便告辞离开。
此时天色已暗,夕晖曲径,苏府后院沉浸于一片幽深的静谧。
钟权独自一人走在路上,他其实不需小厮也认得路,苏府住了一年,五六年过去,也没甚大的改动,有些记忆犹新的地方,他是闭着眼也能走过去。
想到苏老临死前的忏悔,那种感觉,就像是多年前一直无法接受的事实终于得到了确认。若是当初的自己,也许会愤世嫉俗,也许会怨天尤人,然而时过境迁,最后也不过是换来一声果然如此的叹息。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也不知道游到了哪里,也没注意眼前。冷不防有人撞到了他长年在关外练出的那一身腱子肉上,给硬生生地撞到了地上。
那人大喊一声:“哎哟喂!疼死我了!”钟权这才回过神来,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走到绝对不应该来的苏家东厢花园里——平时在这里出没的不是主人家就是贵客,碰到谁都是尴尬。
果不其然,眼前一个花里胡哨穿得孔雀似的青年跌倒在地上,正捂着脑袋叫唤着,旁边的小厮一边去扶他,一边气势汹汹地吼道:“你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大少爷你也敢撞!”
钟权:……呵呵,还是熟人。
这人吧,小时候穿得花团锦簇还能得一句长得漂亮的夸赞,可大了还穿的五颜六色花枝招展,那可就真的辣眼睛了。钟权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再看第二眼,撇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那边花孔雀已经挽起袖子直接上阵开骂了:“你个不长眼的哪里吃的熊心豹子胆,敢撞小爷我,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那声音清脆得跟铃铛似得,骂人却十分利索,转眼间把钟权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遍,等骂完了,声音顿了一顿,忽然咬牙切齿起来,“钟权?”
钟权嘴角一翘:“这位小姐……啊不,表哥,别来无恙?”
花孔雀:“你叫我什么?”
钟权淡定站着。
花孔雀脸色大变:“你是故意的!”
钟权脸上轻蔑的表情明白地告诉对方,他就是故意的。
花孔雀吭哧站起来,大手一挥:“不长眼的东西,给我打!”
钟权好整以暇等着青年旁边那群歪瓜裂枣的家丁一股脑儿全上,几个招式间便解决了大半。花孔雀看着他满地打滚的走狗们,呆在那半响说不出话来。
钟权挑眉,阔别六年,他的这位表哥,还真是一点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