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儿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就像相信地里的庄稼一定会长出麦穗。
红儿有两个姐姐，招娣和盼娣，整个村三十户的人家，只要前几胎不是男娃的，通通叫招娣、盼娣、来娣等等，同村姊妹之间也不叫名，便叫做谁家老大，谁家老二。
红儿的爹姓任，所以两位姐姐被称呼叫「任家老大」和「任家老二」，只有老三红儿，就叫红儿。
自从生完老二，也不知道是不是生完孩子没好好坐月子落下的病，老两口再无所出。任老爹刚开始还对媳妇能生个男娃抱有期待，随着女儿们一天天长大，媳妇的肚皮一直也没有个动静，索性渐渐把这个事烂在心里。
「生女儿也挺好，将来嫁个好人家，也能享福了。」任老爹一想起桌前三个女儿粉嘟嘟的小嘴，手里的锄头挥舞地也更加有劲了。
红儿不是亲生的，已经严厉警告过招娣和盼娣不许说出来，」咱们家虽然不富裕，但是当爹的我老老实实种地，养活你们没问题。」
「红儿是我和你们娘捡来的没错，但是我们已经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了，现在这世道艰难，穷人家生女儿养不起，能救一个是一个。」
「你们也是当姐姐的，红儿就是你们的亲妹妹，爹和娘下地干活，照顾不过来，你们也不小了，好好照顾这个妹妹。」
「爹，她叫什么名字？」
「就叫红儿吧，」任老爹指着裹着红儿的襁褓，像火一样的鲜红。
那一年，招娣七岁，盼娣五岁，红儿在娘的怀里甜甜的睡着。
山西忻州边上一处村落，几十户的庄稼人过着与世无争老实巴交的日子。村子的里长也是这村子的人，他爹是里长，做了一辈子。死后他儿子又做了里长，做了半辈子。
县里户籍上，这个村田地的数量是不变的，所以每年征收的农税也是固定的，村里的庄稼汉一年辛苦在地里劳作的粮食，除了里长每年征收走的，有的家里田地多的，还能剩下不少，田地少的，也饿不死。
老百姓最朴实的愿望不是大富大贵，而是饿不死就行。
天刚有了鱼肚白，任老爹和其他庄稼汉一样，拿着锄头奔着田地。等太阳从东方懒洋洋的升起，村里才渐渐有了人气，各家的炊烟伴随着小孩的啼哭声、赖床声、以及私塾里孩子的念书声缓缓飘扬。不一会儿，村里的小孩子纷纷从各自家门里跑了出来，有的嘴里还残留着大人强喂进嘴里的饭渣，片刻功夫，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寂静的村子这才热闹了起来。
任红儿就在这群孩子当中 ，由于身世特殊，爹爹宠着，娘亲惯着，姐姐呵护，儒家礼法管不着她，大户门规不约束她。在这样一片不富不贫、偏远闭塞的一个村庄，任红儿就如同散养一般，无忧无虑的长大，在和小伙伴疯玩的时候；在脱得赤条条下河扑鱼的时候；在每天大姐烧水，二姐仔仔细细的搓洗着红儿身上的泥丸的时候；在大姐和二姐的被窝里来回乱窜嘻嘻哈哈的笑闹声里，自然山水无声无息的滋养着她。特别是那一对儿灵动的眸子，仿佛是落在树枝上的百灵鸟，待飞而落；又仿佛是溪水岸边的鱼，待游而止；一眨眼，一嬉笑，仿佛夜色里的星辰闪耀，忘了脚下的路。
任红儿无论玩的有多么疯，任泥巴糊满了双颊，那对儿灵动的眸子总是在小孩子中间最引人注目的，或者说在全村，那对儿眸子也是最引人注目的。
当初任老爹抱着红儿的襁褓找里长登记的时候，里长很快注意到了这对眸子，有些特别，但是又说不上是哪里特别。
「老任，你家里都有俩女娃，确定要再养这一个？」
「确定，咱这辈子没儿子，咱认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万一过几年又有了呢？」
「唉！」
「你可想好了，我这官文上一旦写上去，就变不了了，以后就不能反悔了。」
「想好了，不反悔 ，看见了总不能不管。家里地也够再添一张嘴的。」
「老任，你是个好人。」里长拍了拍任老爹坚实的肩膀，感受着粗布衣衫下面浑厚有力的肌肉，」我观此女非寻常人，也说不准是你日后的造化。」
「咱是个庄稼汉，听不懂你们文化人说的这些，就养着吧。」
「好吧，给她起名了吗？」
「起了，叫红儿。」任老爹指了指红色的襁褓。「另外，咱捡到红儿的时候，身下还压着一张布，上面还画着画，咱见识短，您给看看这是什么？」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递了过去。
里长接了过来，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老任啊，这不是画，这是字，是你女儿红儿的生辰八字。」
任老爹不知所措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五六年过去了，那对儿眸子更为灵动了。
一个算命先生与里长的爹曾是同窗好友，算起来也是这村里的人，只不过他四处游走，多年不曾回乡，村里的老人认得，年轻一点的就不认得了。
里长自然是认得的，年轻时还叫过叔呢。
那天，里长陪着回村探望的这位先生在村里四下走着，一群赤条条的孩子正在旁边的河岸嬉水，灵动的眸子毫不意外的吸引了这位先生的目光。
「贤侄，那是谁家的孩子？」抬手指了指刚扎猛子下去的红儿。
「李叔，那是村西头儿老任家的，叫红儿。」
「哦，任家的，这个女娃看着不像本村的，奇怪。」
「李叔，你也觉得此女特别？」
「贤侄此话，话里有话啊。」
「小子并非卖弄玄虚，当初小子看见此娃的时候，也觉得有些特别，」说着，便把红儿的来历，一五一十的说了，「不知李叔有何见教？」
「可否把她叫到近前上来？」
「这倒不难，」说完，便冲着那群赤条条的娃娃们边走边喊，「红儿~，红儿~」
听到喊声，红儿猛地从水里直起了身子，这才注意到喊她的是里长伯伯，刚才好不容易瞄准的鱼这下又跑没影了，旁边不停的有小伙伴喊着」红儿姐姐你输了，红儿姐姐你输了。」
「才没有呢，我是听见有人叫我，还以为爹爹来了。」
「不管不管，反正你就没抓上来鱼。」一个男娃喊着。
「对呀对呀，总之你没抓上来鱼。」另一个男娃附和着，瞅了瞅自己的爹。
红儿委屈极了，目光不善的冲着里长伯伯，「金伯伯，就怪你，我都输了。」
「红儿乖，确实是金伯伯的错，待会儿给你颗红枣吃，你先上来，有位先生想见见你。」
话声一落，瞬间引得小伙伴一阵羡慕声。
「好呀。」红儿转怒为喜，踢着浪花上了岸，三步两步跑跳着来到了里长面前，还要里长眼疾手快，一把把自己的胡须护住，刚好挡住了正伸来要揪的小手，」好了 ，好了，红儿咱不闹了，咱穿好衣服，我要带你去见先生。」
「我要七个红枣，七个。」说完傲娇的嘟着嘴，任由水流胡乱的顺着她小小身躯淌到脚跟，」我是他们老大，我得想着他们。」
顿时，身后的一群小伙伴兴奋的胡乱叫着。
「好好好 ，七个就七个，先把你衣服找出来，穿好了去见先生。」
「干嘛这么麻烦，我待会儿还要再玩呢。」
「乖，见先生可不能没有礼数，再不乖金伯伯的红枣可没有喽~」里长半是威胁半是教导的说着。
「那好吧，我去穿，」转身对着小伙伴说，「你们继续玩，等老大我回来给你们枣子吃。」
「老大威武~」
「谢谢老大~」
「老大真好~」
此起彼伏的称赞声从一个个稚嫩的小嘴里说出来，里长捋须双眼含笑，后面的算命先生将这一切落了个满眼，也微微点着头。
「啊~」一声痛呼，里长看着红儿手里揪下来的几根胡须，吃痛的惊呼出声。
「嘻嘻~」红儿眨着眼，灵动而明亮，「金伯伯下次可不要再让我失了颜面哦~」说完又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里长无奈的摇头苦笑。
不一会儿，粗布衣衫包裹住了红儿小小的身躯，赤着小小的脚丫跟着里长伯伯来到了先生面前。
先生的手粗糙而冰冷，眼神深邃而有穿透力，红儿莫名地对这面前的老人有一种惧怕，红儿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又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时逢盛夏，整日嬉水的孩童被阳光在原本奶白的胴体上渡了一层金黄健康的小麦色，刚出水的缘故，面庞洁净不染纤尘，如此一来显得眸子更加灵动。但此刻这对眸子却不愿意面对面前的老人，而是左顾右盼看着周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花草树木。
「看够了吗？」算命先生突然戏谑地问。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红儿。」
「今年多大了？」
「五岁多三个月。」红儿对答如流。
「知道生辰八字吗？」
红儿不晓得那是何物，但是又不想露怯，眼珠转了转「生辰八字知道我吗 ？」
老人和里长忍俊不禁，里长笑着把红儿的生辰八字对老人说了。
老人又问 「你现在想做什么？」
「下河捕鱼。」
「去吧。」
红儿有些不可置信，这么简单的几个问题就完了？抬眼瞅了瞅一旁的金伯伯，金伯伯点点头，「先生问完了就没事了，继续去玩吧。」
「那金伯伯你别忘了答应我的枣子哦。」
「哈哈，好，不忘。」
红儿一溜烟跑没影了，不一会儿又脱得赤条条的，翻腾着浪花。
「李叔可看出什么来了？」
随着一句问话，苍老的面容上皱起的八字眉更加紧了「老夫多年相面经验，自信不会有错，但是唯独测算此女，结果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此话怎讲。」
「我大汉江山，竟然需此女来救。」
轻飘飘的十二个字，却犹如晴空霹雳，一时间惊地里长有些目瞪口呆。
「此女的确有倾国倾城之资，李叔你指的可是这个？」
「非容貌一绝，才智更胜一筹。」
「李叔的意思是要红儿读书？」
「不不不，读不成便读不成，一切尽在天意。」算命先生好似看透了一般，语气有些语重心长。
「李叔，这结果旁人说我也是不信的，但是出自李叔之口，我也就不怀疑了。李叔您说的对，一切自有天意，还是乐天知命的好。」
「嗯。」算命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叹口气，「唉，眼下这大汉......」算命先生明显意有所指，不再继续说了。
里长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久久不语。
不管这大汉江山怎样，也不管别人是否注意到了红儿的这对眸子，更不管这捡来的女娃未来能不能拯救大汉江山。五六岁的红儿在这不足百里的小小村野间，竟然肆无忌惮的平安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