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阕》倾城泼墨 ^第116章^ 最新更新:2019-05-07 20:00:21 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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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玄幻小说

作者:倾城泼墨  

剧情简介

盛夏晴晚,风清柳静,原是暑热难消。奈何隔着半墙竹影,窃窃私语之声愈加传得不堪入耳,直教人从脚底到指尖渗浸透着寒凉。

  小七随手扔了书卷,轻摇了摇头自嘲道:“看来琴书不足以入耳目,终究是市井茶谈更扣人心弦些,想听不见都不能啊。”

  “岂有此理!”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气得红了脸拍桌子,“这些烂了舌头的婆子们一贯轻浮,如今连姑娘们都敢把什么乌七八糟的下作话随便挂在嘴上了!竟也不顾一点廉耻和脸面,看我去撕烂她们的嘴!”

  “紫鸢姐姐坐下消消气吧,也没什么好恼的,人心大抵如此。且别说她们这些目不识丁的使唤人懂不懂廉耻,便是那日六哥带我去音羽楼台的试琴会见世面的时候,一众士绅名豪文人雅士,不也还是把‘人尽可夫’,‘私生孽种’这类词明里暗里说了个遍吗?”小七眼神空洞,望着斑驳竹影黯然出神,语句平淡毫无一丝波澜情绪。那样子让紫鸢看了竟有一丝恐惧,因为实在不像是以往那个温文尔雅的十四岁少年。

  “公子……”她正欲说些什么,只见管家带了三五家丁疾步而来,推门入院一气呵成,只严肃地说“侯爷有请”。

  小七不自觉身子颤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从来夏邯都是无事不想看见他的,如若“有请”,便是他的一场灾难。不过,此次倒也可谓是事出有因了。

  方出了院落,便遇上六哥门前吃了闭门羹的二三豪门子弟。夏府门庭不知有多少人来依靠攀附,平均每日总有几个不识好歹的仗着亲族门楣来拜见雪维。奈何六公子生性冷淡高傲、不堪应酬交际之苦,任他才有多高、官有多大,都是懒得敷衍。可以想见眼前几人心情不会太好,小七行礼完便想快走。

  “呦!这不是前日音羽楼台上名声大噪的夏家七公子吗?”果然有好事之人。

  “张兄说什么在下怕是没听清,夏家几时曾有过七公子啊?”

  “曾兄那日未曾前去陈老太师的试琴会故而不知。这位便是六公子带去与会之人,六公子当众称是他家中庶弟。虽说在这江南文墨场上第一次列席,人家可是曲惊四座,一骑绝尘独拔了头筹!陈老太师手中一把“浅醉”古琴,与六公子手中的“清吟”一同都是前朝著名琴师张为之物,老太师兴致好,便约定此次试琴大会遍邀名手斗琴,由当世琴圣陆渺评判,最佳者便可有幸一弹古琴。世人皆知此次大会不过是陈老太师要炫耀孙子陈三公子的琴艺罢了。不曾想,竟杀出一匹不知好歹的黑马,夺了他孙子的宠,拆了他陈家的台,抽了他陈老太师自己的脸。”这人说罢便笑了起来,雪宜只得一旁听着,垂手而立。

  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地说道:“那陈三公子乃是陈家唯一正室嫡出,素来眼高于顶。若论琴艺,又确属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千娇百宠地长大,这次当众折在人手就已经够气的了,偏那日又有好事人一语道破天机,这位小公子琴技了得,乃是得传于其母的手艺——昔日红极一时引无数风流客醉倒在石榴裙下的江南名妓云霜!”

  雪宜只能听着他们放肆谈论,衣袖中双拳紧握,指甲狠狠扎进肉里,面上早已退了血色。

  “十数年过去,知晓当年艳闻得人已是不多,若非是众人好奇夏家突然蹦出个七公子,也不至于再翻出当年夏老爷的风流韵事。只是这庶出好歹也是有名有份入了家谱的,可这妓女私投其身,恬不知耻住进夏府,到死连个妾的身份都没有,侯爷在夏老太爷死后也不曾认过这孩子是夏家的,单单六公子称他是七弟也是不算数的,那这岂不是……啧啧”

  雪宜微微阖上双眼,他恨不得立刻消失,江南最重礼法,往日未曾出府也便罢了,一旦露于人前,他才深刻体会到,原来他的存在本身是见不得光的。一场琴会因为他活生生变为一出闹剧,堂堂侯府也因为他这个有伤风化、恬不知耻的活证据而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柄。如今旧事重提,一向视家门荣辱为至高法则的侯爷,怎么可能会放过他这个出了风头的孽障!

  “更有离奇之事呢!那陈三公子在最擅长的琴艺上输给了一个无名无分的青楼贱妇之子,回去之后愈想愈羞愤难当,觉得无颜苟活竟一脖子吊死了。可怜他陈家就这一个嫡孙,这下倒是要看溺爱孙子的陈老太师要不要找上门来拼命!”几个豪门公子笑作一团,有一搭无一搭地继续聊着走远了。

  雪宜很想大哭,很想追上去怒骂,然而他最终只是忍着,面无表情地听着“贱妇”二字,在他们走后欠身施礼,复而跟在管家身后继续走原本的路。十四岁,初知人事,血气方刚,若非这几年来渐渐长大,深知他没有半点发脾气的资本,若非不隐忍自抑便难以在府中活下去,又有哪个少年人能有他这般心性?此刻胸中气血翻涌,勉强咽下甚是伤身,他只得不被管家发现地轻轻猛吸两口气。

  不消两日夏府密闻便传到了街头巷尾,而大出风头逼死陈三公子之事更是满足世人猎奇之心。此刻小七很绝望,哪怕时值盛暑,不知此身何去的恐惧,也如置冰窖一般。

  正当他心里生疑怎么越走越僻静之时,院墙内传来了越来越清晰的脆响声,那声音很熟悉也很恐怖,正是板子裹挟着风声砸到皮肉上的声音,而且不是一两人在挨打,而是极具压迫感的成群的板子声。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几乎不闻一丝哀嚎哭喊,越是走近,越是心慌。

  战战兢兢登上二楼的回廊,院中情景赶紧收眼底,雪宜惊呆了。只见一众仆役躬身肃立在四周观刑,中央摆着十来个往日干活用的三角梯子,十几个小厮皆被褪了裤子,拦腰绑缚在梯子最上的横梁上,手脚皆捆在梯子下端木条上,上下身斜向下,拱起身子呈三角形挨打。如此姿势衬裤便会滑落堆在小腿处,外露的臀部高高翘着撅在两侧用刑人最顺手的位置上,着实难堪。再看受刑的下人口中皆被塞满一团破布,臀上板子从未有过间隙,接二连三狠狠抽落,两团深红带紫,暗色的板痕交叠印在肌理深处,必是已挨了很久的刑。奈何口不能喊,只得发出鼻音呜咽,几人全身挣扎摆动,奈何绳子越勒越紧决计难以挣脱,几人已是没了力气,只剩下肩膀手腕几个能动的地方扭曲抽动,头随着板子一下下扬起,眼神中极尽痛苦之色。这用刑的板子不同于公堂上的大杖,只是一指厚、一掌宽、一尺长的板面配以较短的手柄,竹制轻薄,易于施力挥舞,也不易把人打残重伤。然而被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厮一左一右轮番抽打,加之一院子仆役观赏,这文火慢炖之苦,也是常人难以耐受的。

  “成叔……为何带我来此?”小七声音中已有一丝颤抖,这是个问题,但他多半也猜答案。眼前之景实在太过不堪入目,他不自觉偏过头去,奈何耳畔责打声依旧狠狠牵动人的神经。

  管家夏成是个深谙大宅府邸存活之道的人,看在六公子的面上对小七倒从未苛刻,然而此刻受命于侯爷,自不会怜惜小七。他一挥手,后面一个家仆便粗鲁地掰过小七的头命他不得不看着院中施刑场面。他没想到身后之人如此放肆,又羞又气地瞪着管家,一双明眸,尽是委屈。

  夏成语气中带着三分寒意,“公子还是抬头看着吧。府里每月一回召集仆婢使役来此清算个人功过,这惩罚下人的规矩,侯爷命公子仔细看看,您不可不看。这前头关着门的正屋里由婆子们行刑打的是女使,院中看到的打的是男役,有偷盗财物的、有仗势欺人的、有侍上不恭的、有好吃懒做的,这侯府家大业大,若要门规整肃,必有家法严明。前头香炉里燃着一炷香,香尽之前,板子不可停,众人观刑,以为杀鸡儆猴之效。”

  小七听了缩了缩身子,香炉里的香只余残许,但看那些人全身不自觉极力扭动之态,便知其痛苦煎熬。有人总拼命抬头似乎是香看那一炷香几时燃尽,但想来弯腰低头的姿势是看不到的,不禁令人感叹,人命之如草芥,受多少罪责尽是握在主人家手里,下人只可低头,连自己的命运也不配窥探。小七突然明白了,侯爷要他来看,便是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与院中受罚小厮并无二致,不过粘板上的鱼肉而已。

  空气凝滞了许久,板子声终于停了,被打得三魂失了气魄的小厮们被解了绳索后便瘫软在地,又赶忙哆哆嗦嗦支撑着伏跪在一旁,掀起衣摆,又生怕裤子垫在膝盖下会被管事的以罚跪不认真为由加罚,赶忙卷起裤子,全堆在屁股以下膝盖以上,两条小腿颤颤巍巍跪在地上,两手撑地,低头跪着。身后红紫斑驳夸张隆肿的伤势暴露无遗,小七定了定神,难掩讽刺地说道,“看来府中真是好调教啊。”

  “能留在这里的,自然是调教得好的。”

  “哦?”小七强作镇定梗着脖子问道:“那调教不好的呢?”

  夏成笑了笑,好似谈论一件在平常不过之事一般答道:“那留之何用啊?或是发卖,或是打死罢了。”

  “你说什么……”小七如鲠在喉,心生惧意,谁知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才更令人心惊。几个家丁夹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按在了院中,二话不说便将她按趴在地,捆住双手双脚的绳套各自绑死在两根木桩上,又有家丁拿来锤子将两个木桩死死钉进土里,这时那女子猛然仰头疯狂挣扎高喊,“饶命啊……饶命啊……不要杀我……我知道错了……我不敢了……”声嘶力竭,狂乱不已。

  “这不是秋颜吗?”小七看清那女子容貌的一刹那实难相信,六哥院里那个容貌清秀的婢女竟已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犯了何事?为何把姑娘带到外面院中来?”

  管家尚未发话,下面院中管事的便高声道:“秋颜收受外人钱财,偷看六公子房中公文外传,甚至恬不知耻欲图勾引主上,今赐杖毙,众人鉴之。”说罢,两个大汉手持粗重实木棍举手就打,几乎胡乱砸下来,腰上一棍便似有筋骨断裂之声,背上一棍秋颜直接呛血,便是躲闪的力气也无,二十下一过人就抽搐在地,三十下几乎动弹不得,衣衫外渗出血迹,面目狰狞,实为骇人。

  小七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六哥虽然严厉,但在他眼里从不是狠辣之人,从未苛责过下人。他又多年来深居简出,直到这一年因写了几幅书法让侯爷挂在厅中得了称赞,才开始帮六哥做外面的事,不过也未露脸,此次试琴会还是第一次正式被介绍到人前见了大场面,谁知便也闯下大祸。这活活打死人的事,他是第一次见,心里着实承受不住,何况还是从小就相识之人。这时只见管事的向行刑人示意,棍子一连四五下朝脑袋砸了下去,直至头骨破碎,血水满地,小七带了哭腔摇头喊道,“你们怎可如此残忍?住手!快住手!”然而此刻秋颜已没了气息,几人上来收拾,麻布一卷就给抬走了,观刑之人众多,却连一声咳嗽唏嘘都不闻,他看不到那些人的表情,只是一瞬间全身如脱了力一般,若非掰着他的头强迫他观看这一切的家丁撑着,也许会摔倒在地。

  他是怎么被带到夏邯处的自己也记不清了,穿过会客厅,刚刚定下三分心神进了夏邯书房,望见眼前同方才看过一样的三角梯子、绳索和板子扔在地上,夏邯神情阴鸷打量着他,令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小七勉强颤抖着双手交叠置于头顶,规规矩矩下跪磕头行礼,起身一拜,复又再跪下听训。

  “呵,竟没被吓着,也是不易。”夏邯重重扔下茶杯,一声脆响尤为刺耳。“你可知你惹下多大的祸事?在我夏邯起兵之前,夏氏世代书香,清贵人家,祖上出过一任太师、两代宰辅,可如今就为你当了众人争风出头,卖弄下贱之艺,竟至整个侯府沦为铜陵城中市井之徒的笑柄!那陈三公子不过输了技艺便羞愤自尽,怎么你听着全城人的冷嘲热讽还能无动于衷?怎不早早自我了结了干净?足见是下贱胚子,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

  怎不早早自我了结了干净?

  就这一句,泪水夺眶而出,几日来听尽谩骂讥讽之言,他都能咽下,然而亲生兄长这一句,却是断了他所有后路般让人难以招架。原来在兄长眼里,他才是那个该自我了结的人,流言可畏,若能保住家族名声,逼死他一个都不算冤枉!想来自己若是真有勇气一脖子吊死了,多半也如犯了大错的婢女一样,三两家丁用一张麻布裹了丢去乱葬岗了吧!

  想到此,心中积压的愤懑鬼使神差地迸裂而出,他仰着头辩驳道:“大哥此言差矣!琴艺自古便是文人之雅事,六哥琴艺卓绝,素来为人所称道,岂能说是下贱之艺!”

  “啪!”

  “你是什么东西?怎配跟桓儿相比?”夏邯一巴掌打下来,直打得小七头晕目眩。

  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小七似乎是豁出去了似的。“我自不配与他相比……只是,纵是闹到满城风雨,人人讥讽地也不是小七炫耀琴技气死陈三公子之过。说到底……说到底……留恋烟花风月的不是我,接妓女入府的也不是我!小七从小受六哥教导,不敢担这不知礼义廉耻的罪名!”

  他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夏邯从未曾想他敢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恼羞成怒,一步上前掐住小七的喉咙,怒骂道:“你竟敢辱及先父?!”

  “我…我是死了活该……只是小七也是夏家血脉,兄长说…下贱胚子这种话,置六哥于何地?置…兄长自己……于何地……”他勉强说出这几个字,眼中的泪水不断坠落。

  绝望中夏邯放开了他,只听夏邯恨恨喝到:“若非为你身上一点血脉,怎能留你到今日?看来是放任你在小六那里待太久了,竟也敢学来几分傲气!全然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今日侯府是如何惩罚下人的你也见识了,刑架板子早就备下,本想在书房留你三分颜面,既然你胆敢狂妄悖逆至此,便拉去厅中打,看看板子打不打得碎你这一身反骨!”

  “不…不要!”小七顿时慌了,方才只顾逞口舌之快,此刻一想到要如方才看到的情景一般撅起身子去衣打个没脸,便十分后悔。待被压到厅上,他更摇头哭泣,毕竟厅中不比书房,大门敞着正对前院,纵使来往下人不敢窥探,也是极为丢人的。

  夏邯指了指放在厅堂正中的三角梯架,冷笑了一声,“自己退了裤子趴上来。”

  小七听了只是拼命哭着摇头,委屈地哭道:“小七做错何事啊?”

  夏邯没有回答,只是冷冷道:“若你学不会顺从,便由家丁按到院里打去。厅堂上好歹是动家法训诫子弟,若然拉去院里打给府中男女老少看看,你这辈子都别想在府里有立足之地了。”

  心,凉了。十四岁,他在雪维身边读书多年,惊羡六哥的才华傲骨,向往他的飞扬性情,然而终于发现,他做不了夏雪维,哪怕是他的影子,也做不了。试琴会种种风波归根结底都不是他的错,然而此刻却不得不羞耻地被绑起来打,跟那些犯了错的小厮一样,不需要什么太明确的理由。

  抽噎着趴在梯架横梁上,任命般地缓缓拽下了裤子,上半身伏了下去,臀部自然翘起,双腿绷直。小七埋下了头,低声抽噎,原来他能做的也只有顺从。

  粗糙的绳索绕在腰间细嫩的皮肉上,摩挲得生疼。管家在案上点燃一炷香,还未等小七回过神来,只听一声清脆的抽打声,身后便是火辣辣的疼痛袭来。他强忍住第一板,谁知两个打手交替责打抽得紧密,丝毫不让人喘息,只感觉自己挨了十几下便已是极限,他压抑不住开始随着板子低声□□。不消一会儿功夫臀上肿痛难当,四五十下过后,小七这才尝到竹板的厉害,逐渐耐受不住,想到一炷香的酷刑,□□声便越来越高。

  小厮进门回报,陈老太师怒气冲冲登门问罪,夏邯只瞟了一眼拜帖并未打开,算来今天是陈三公子出殡,打点完一切后也该来问罪了,只让小厮回复说此刻有事请他稍候。

  可这陈老太师死了孙子,哪里还能稍候,在门口急得直冒火,便一把推开阻拦的侯府家丁便往里闯,直到闯进正厅前院,听到哭喊责打之声,走过来见害死孙子的凶手正被捆在厅中行家法,这才觉得有一丝尴尬。然而他还是闯了进门,嗽了嗽嗓子提高声音质问道:“原来这就是侯爷的要事!难道我孙子被他逼死,打顿板子就算搪塞我了事吗?”

  此时小七身上的伤已至暗红带紫,板痕重重叠叠,人也挣扎喊叫得脱了力气,见陈老太师闯入,更是羞愧地埋着头。想那日万众瞩目下得琴圣褒扬之时也曾出尽风头,还当面怼了陈老太师的孙子几句甚是得意,如今再相见竟是这种不堪景象,只得强忍着板子不要扭动挣扎让自己更加丢人。

  夏邯见了礼,倒是丝毫不意外对方会闯进来,“闻太师府中剧变,邯亦是震惊心痛,还望太师珍重节哀。”

  “你不必来这些虚的,我陈元庆今日便要他偿命!”

  夏邯话音一转,“夏邯不知,三公子是如何被舍弟逼死的?”这是夏邯第一次当着外人称小七为舍弟,于夏家家主这层身份而言,便是认下了他的身份。

  陈老太师没想到有此一问,顿时语塞,总不能说怪他琴艺胜了孙儿吧,但仍是强辩道:“他胜了我孙儿,还要出言讥讽!夏侯爷,我陈某人告老归田多年,但我陈府也是高门大户,昔年你夏家崛起之时陈某念同乡之宜也是在圣上面前美言过的。当日连六公子都给了几分薄命说对孙儿琴艺自愧不如,不曾下场比试,凭什么七公子要这般咄咄逼人,不肯放过?”陈老太师万没料到夏邯有回护之心,听对方称舍弟,也只好改口称七公子了。

  夏邯拱手一拜道“正是为此事罚他,还望太师能消气。只是……虽说人前教子,但太师就这么闯进来,似乎也有不妥吧。三公子毕竟……死的也不光彩,太师看在眼里,本侯也算严惩了。若肯就此揭过,自是两家都好。如果实在气不过,非要卸条胳膊切条腿才肯消气,本侯也不是不能依,就怕传出去,陈家风评不好吧。”

  “你……侯爷武人心思,何必如此残暴!我陈家世代是读书人,断不会这样做的!”

  “既然老太师愿意饶恕舍弟,本侯也自会投桃报李,京中出缺,正想奏明圣上举荐陈二公子递补,明日必备上薄礼,再去府上登门致歉。”一番话说的毫无漏洞,如若再行纠缠,就显得陈家无理取闹了,陈元庆只得说声告辞,甩手而去。

  待陈老太师走后,香虽尚未燃尽,夏邯便挥手喊停了。此时小七已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厅堂里寂静无声,更显得他抽噎得楚楚可怜。

  “知道错哪儿了吗?”夏邯冷哼一声,“你还敢说不知错在何处?你是什么身份,仗着有点才艺心里盘算着能压你六哥一头是不是?你不想想为何连桓儿这心高气傲的性子都要给陈老太师三分薄面,自以为出了风头,抢了嘴上便宜,殊不知全场看你都是当猴耍!还有脸哭!没脑子的东西,去里屋跪着去!”

  浑浑噩噩被拖到书房屏风后,小七只觉心里空荡荡的,身上的伤仿佛麻木了。方才侯府对下人们用刑的场面、秋颜被打碎头骨血浆迸流的场面、陈老太师面前自己被剥光了责打的场面一时全部涌上心头,尤其是被打死的秋颜,虽说叛主求荣罪有应得,然而当她生命被木桩钉死在地时那种极致而疯狂的挣扎撕扯却那样骇人。不自觉地肩膀战栗,与其说怜惜别人,不如说是担忧自己。

  两个家丁把他顺势一扔,一人用手中的板子戳了戳他身子把腰腿摆成直角,这个低着头两手撑在地上的姿势与方才院中受罚后小厮一模一样,然而这时候,小七却不敢反抗也不敢动了。熬了近一炷香的责打,他早已脱了气力。

  管家夏成挥退了旁人,拉下他的裤子,挑起衣摆至腰间,把板子轻轻放在了他暗红淤肿得不成样子的臀上。

  “成叔……”这一声几近哀求。

  “公子且在这里跪规矩反省着,没有侯爷命令,板子不可落地。这府里调教不好的人是什么下场,公子见过了,还望好自为之。”说罢,书房中便只剩他一人。然而一道屏风外,开始各有侍女仆婢操持起来,人声渐起,说话间,小七听得来人竟是侯爷与正妻魏夫人,还有……六哥。

  “饭已摆好,侯爷与六弟快坐过来啊!今天可是有六弟喜欢吃的鲈鱼,夏日不喜粘腻,菜式一应都是清淡口味,这些日子六弟一心忙公事,嫂子生怕你中暑了呢!”魏夫人气度高华,言谈举止甚是和善慈祥,长嫂如母,雪维也是难得显露出乖巧的一面,一边闲话家常,一边为兄嫂布菜,一派其乐融融之景。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用处屏风后,小七在默默受刑煎熬。

  肩背酸痛至极,臀上火烧火燎,外间言笑之声听得那么真切,小七一动都不敢动,不敢落泪,生怕喘息声让人发现了他,发现合家欢宴的背后那个卑微的、不堪的、丑陋的场面。这板子放得极其磨人,若在腰上还可放平,奈何半斜着搭在臀上,他咬着嘴唇,努力撅着才能保持平衡,严重肿伤下绷紧肌肉的痛实在不比挨打轻松。

  那天他不记得怎么听完了外间一餐欢愉跪了一个时辰,怎么跌跌撞撞回到房里,只是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他永远跟六哥是不一样的。一道屏风分隔的两个世界就是他们的差距,不该妄想,不该痴念。入夜风声嘶吼,电闪雷鸣,暴雨飘曳,连老天都在恸哭一般。没有叫大夫,不进食水,他蜷缩在被子里许久难眠,紫鸢含泪进门坐在床边,轻轻拍哄着,想了许久还是问了一句:“方才军中转来一封文书,公子要看吗?”

  耳鸣不断、头痛欲裂,小七赌气般把脸埋在软枕中,嘟囔了说不看。

  近日军中换血、防务新策推行,各地奏报不断,皆有帐下文书写好节略送呈。而雪维总嫌弃那文书是依仗与夏家长老的势力硬塞进来的无才之辈,写出东西重点不明、文理不通,多事之秋容易误事,便让铺天盖地公文一半送进夏府由雪宜写节略,分担此职。公文大多是各地呈奏的新军政方案,并非要事,此时伤痛难忍,小七着实没有心思。

  然而待到天明,他已是追悔莫及!一队亲兵直接冲进了小七的院子,一阵抄抄练练的阵仗吓散了屋中婢女,为首的拿起桌上公文,握剑拱手道:“郡守府有请!”好一派拿人的作风。小七想到昨晚迷糊中公文的事,心底一凉,恐怕又闯了大祸。

  一步一步,牵动了伤势,只觉脚尖每次触地便疼的身子一震,昨夜的暴雨至晨起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与军帐中的无能文书一同被压在郡守府正堂已有两个时辰,铜陵大小官员具在,全部一心扑在长江水患之上,上至六哥下至府县皆神色严峻。

  待赈灾物资银钱调配之事处理停当,小七与文书被压到众人面前跪下,上座为首的乃是太守秦宣,此人是夏邯心腹之臣,政绩卓著,江南内政民生诸事全倚仗秦宣料理。

  秦宣虽是朝廷命官,然而国运没落、诸侯崛起,能做到今时今日的地位他深知吃的是夏家饭碗,而面前跪的一个是夏家族亲,一个是侯爷的亲弟弟,是以犹疑再三,只得试探地看了看雪维,奈何六公子没有发话的意思,故而斟酌开口。

  “诸位同僚共鉴,堂下二人乃分担六公子帐下文书之职之人,夏日暴雨、冲毁河堤,中游水患告急刻不容缓,灾情起始之时三县县令皆发公函上报,昨晚方至。然而厉县守军为尽快止损、事出从权,亦发军函告急灾情,军士快于驿站传讯,三日前已报军营。此事本可三日前就处理,却积压案头无人上报,此等误国误民之过,你二人可知罪?”

  “小人冤枉!”那文书抢在小七面前高声喊冤,似是早有准备,“小人三日前接函,便想上报,奈何已近日暮,六公子他已经离开军营,故而转到侯府七公子处,想着方便递交。事实是公函由七公子处搜出,不甘小人的事,还望大人明察!”

  小七听了一惊,不可置信地回道:“你胡说!这分明是昨晚才送来了!”

  文书抿着嘴,眉毛一抬,理直气壮道:“你这黄口小儿少来污蔑!军营里负责给你送公函的弟兄我都带来了!就在门外候着,大人一问便知!”

  小七一时慌了,他敢这么说,想来必是做好了准备。“我算明白了,定是你发现误了事,为逃避罪责才赶忙在事发前把公函丢来我这里!府中婢女可以作证!”

  “婢女作证?婢女比起我军中将士,谁更可信,不用小人多言了吧!”

  小七语塞,他被叫到郡守府一直是云里雾里,如今总算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夏渠仗着与夏家族老沾亲带故,一向做事是不大尽心的,六哥毕竟还年轻,就算不满也有所忌惮。夏渠做事拖延,定然也没想到往日的例行公文中夹杂这么一封告急公函,更没想到民政之事送来了军帐,匆忙之下想到了栽在他这个冤大头身上。这时只恨昨日受尽刑罚折辱心痛难当,一时懈怠疏忽没看一眼送来的东西,给了人可乘之机。

  二人争论不休,满座官员也是各有分说,吵吵嚷嚷了一阵,这本是一桩说不清的案子,秦宣只称此二人是军中办事之人,还是交给六公子定夺。

  雪维心如明镜,扫视二人,轻哼了一声,“我能有什么定夺,谁是谁非有什么要紧,左右是这两个误事,误军之罪,按律当斩!”

  “小人冤枉!小人是冤枉的!六公子饶命!六公子饶命……”夏渠听到一个斩字吓得浑身发抖,疯了般以头抢地求饶。而一旁小七却静得出奇,他只是仰着头望着雪维,微张着嘴。

  六哥一个“斩”字说的毫无一丝温度,眉梢眼角尽是冷酷之色,小七只觉得面前的人变得让他不认识。侯府里的夏雪维只是清冷孤傲的贵公子,教他读书知礼,虽然严厉,但也有温和多情容色,让人向往。然而,军中官场上,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竟是可以如此毫不留情!

  耳边求饶之声不绝于耳,雪维负手轻蔑一笑道:“你冤枉?你可不冤!便如你所说三日前晚间接了公函时我已回府,见此急务你不差人送来府上给我,倒送给七公子去了?此后三天我日日见到你在我眼皮底下晃悠,竟连一声上报也无,如此废物,我留你何用?”

  一时满座寂静无声,秦宣忙出来打圆场道:“公子息怒,这二人各执一词,终有一个是冤枉的,若是杀之,岂非多一冤魂?再者二人皆是处理新军制改编部署公务,水患之事严格来说不归军方所管。虽有懈怠之过,又相互扯皮,也只是责…二十杖之过。”

  大雨,冲刷着门外石阶,雨声紧密催人,所有人都在等一个裁决。

  “三十杖,借郡守衙役一用。拖下去!”雪维一挥手,便有衙役架起二人往大雨滂沱中拉去。

  小七臀上带伤,根本站不稳,他任由衙役粗鲁的拽起,终究是不甘心地猛然挣扎着拽住雪维的衣袖,沙哑地求了一句:“六哥,求你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公事不论父子兄弟,拖走。”

  拽着衣袖的手慢慢松开,指尖一点点滑落,心上的火种,被无情浇灭了。

  这些日子以来,受了那么多闲言闲语他好想跟六哥倾诉心中委屈,奈何公事繁忙他踌躇不敢打扰,昨日大哥按打下人的规矩罚他,他本希望六哥来看看他的,然而跪在屏风后听了人家共聚天伦一席家宴,他顿时好怕见到六哥的面。今日见了面,再不想着难过,只盘算公事说完若能单独说上两句闲话也是高兴的,毕竟承受伤痛之时,最怕偌大府邸独身一人的寂寞。无亲、无友,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的寂静里,六哥是他唯一的念想。如今,一切都碎了。

  无情地被甩在泥泞的青石板地上,一排衙役拿了大棍列队,不断敲击地面,口中高喝以示震慑,雨水很快打湿了衣衫,发丝贴服在那张初显精致轮廓的脸庞,弹在地上的水珠不断跳跃飞溅,无情地给一袭白衣染上墨色。

  两棍交叉卡住肩窝,一人按紧双脚,一人掀起外裳,解开腰带,拉下裤子,旋即小七感觉到身后衙役手下一滞。

  也是啊,刑法律例规定公堂上去衣受刑,可衙役行刑无数,多半还没见过没打就皮肉红肿不堪的吧。其实昨日竹板子轻薄,痛苦重在轮番抽打,歇了一夜已然好些,不然行走时也无法不让旁人看出异样。若早知还有一场酷刑,方才也不比辛苦掩饰了。

  雨声埋没了人声,看远处模糊人影,交头接耳,面露窃窃之色。小七自嘲一笑,想来无非是议论他这犯事之人当真混账,在家就常有棍棒之责加身吧。

  “打!”随着领班衙役浑厚地一声唱刑,一人高十来斤的实木大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根本不需要怎么用力,趴在地上的人无一能抵挡着下坠的力道。

  但听“砰!”一声闷响,砸在原本红肿发硬的臀肉上,落杖时一杖贯穿打散了瘀血,复又见红肿重新聚集,待刑杖抬起,一道清晰的印子横亘在红肿的臀上。即便已有心理准备,还是痛的霎时全身紧绷、不自觉的想要扬起身子,却被交叉的木棍按死在地。这一杖小七猛呛了一口,叫都没叫出来,只是颤抖着轻哼,他的额头在交叠的手臂上用力蹭了蹭,仿佛这样能少痛一点。

  唱刑人高喊一声“一”,纵是痛极,这也不过才一杖而已。

  “砰!”第二杖,打在皮肤上时因雨水滑开又碾过了第一道伤的小半,刑杖是实心棍,沉重却着肉面积小,棍伤边缘处泛起格外扎眼的丝丝黑紫斑痕。

  刑杖打得缓慢有力,多半刑罚太重,一旦打快了人便容易晕厥过去。其实衙役是懂得体察上意的,两人均不是平头百姓,既然没有打死打残的意思,都是打个出头杖,已是泄了力,打轻了不少。奈何小七年纪还小,一连两天挨打,实在是受不住了。

  “三……四……五……”只觉刑杖不是打在肉上,而是咬进肉里一般,最可恨一杖打不算,衙役回手拖拽才抬起刑杖,高高肿起的臀上淤血凝滞皮肤吹弹可破,重杖碾过皮肉那一下,又是疼得小七浑身一个激灵。

  待打到十二三杖,前面的伤尽数浮显出来,少年人由腰窝至臀腿露出的一截线条本来煞是好看,然而臀峰双股上各顶着暗红色耸起的肿块,深处黑紫色板花盘虬错节,让人不忍直视。

  郡守府中诸人大气都不敢出,雨中不起眼的角落里就只有小七和害他至此的夏渠在熬刑。谁不知道夏雪维此举实则是要立威的,明示上下官员,不管这职位是与谁沾亲带故得来的,胆敢不用心,都要严惩不贷。这次,算是从夏家人自己开刀,众人不敢不服。

  “十七……十八……十九……”止不住喉咙中的惨叫,小七死死盯着眼前地面上雨珠落下弹开四散的景状,脑海里无数次闪过六哥绝情的模样,内心如置烹煮。

  这是……我该受着的吗?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手指扣住石板地上深深浅浅的纹理,肩膀一阵痉挛发抖。臀上本该是钝痛,然而交叠之处皮肤生生扯破,星星点点渗出血迹,皮肤被雨淋的生疼。

  待到三十下打完的时候,后半截麻痛难当,他一口气也提不上来似的趴在雨中,连喘息都不敢太用力,生怕牵动伤处。

  一身泥水,伤痛斑驳,原来这就是我该有的样子,他的骄傲,他的自尊,连通骨血,都被打碎成粉末。

  门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并其实没有响太久,可是三十杖对于挨打的人来说很长很长,对于心中牵挂小七的雪维来说更是一场漫长煎熬。雪维仰头看天,生怕自己心疼得红了眼眶被人看出来。耳畔惨叫声中还夹杂着一丝稚嫩,想想若非生在夏家,他这个年纪,怎会受这样的苦?待衙役回报用行完毕,雪维接过下人递过的伞,眉头紧锁,走入雨中,在小七身旁站定。

  “哥……”小七已是气若游丝,湿透的黑色长发无力地贴着修长的脖颈,眼神凄楚迷离,甚是可怜。抬头看见六哥的伞倾斜着遮在他头顶,然而从下向上的角度看不到一丝表情,他艰难张口,“哥,你相信我吗?”

  衙役已经给小七放下了长衣遮住,而裤子恐怕提不上了只能堆在腿上,打透的白衣上两三个血点被雨水化开,隔着湿透紧贴着皮肤的白衣都能看出伤势甚是触目惊心。雪维很想一把把孩子抱在怀里,然而公门重地,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显露出偏爱之心。

  半晌,只得低沉哽噎地答了一句:“我信不信你不重要。水患肆虐,万千百姓受灾,不算你有何种理由,不管你误了一晚还是误了三天,都无异于草菅人命,一样罪不可恕。自己回去反省吧。”说罢,不忍再看,便赶着出门忙公事去了。

  一切尽散,夏渠也被军中兄弟抬走,可并没人来管他,任由雨一直下。直到衙役们商量着不能让他死在这地方,才把他抱到了廊下,小七悠悠醒转。

  “小孩,你不能跟这里待着呀!你家在哪儿?有人来接你吗?”

  小七目光游离,声音沙哑,如抽走了魂魄一般。他想了许久怔怔地说:“我不曾自己出门,不认识家在哪儿,我家,到底在哪儿啊?”

  衙役摸不着头脑,“你有地方去吗?”

  小七动了动嘴唇,轻叹说道:“劳烦送我回侯府吧。”

  “你是什么人啊?”

  “我是……侯府下人。”

  “打成这样准是犯了大错的。侯府那种地方,我可不敢乱送人,除非……你给点钱吧,不然我可不管。”

  小七摸出胸前挂着的钩型守玉,这是他身上带的最值钱的东西,答应送给衙役,这才由衙役背着送回了侯府后门,让他靠在一初有顶棚的井边。下人喊来房中的紫鸢接他,才一见面,小姑娘就哭红了眼。

  衙役一把拽下了小七脖子上的守玉,喜滋滋地要走,紫鸢见状赶忙拦下,急道:“公子不可给人啊!这是去年公子生病时六公子去寺里求的开过光的东西,这是保平安的啊!”

  “你看我平安吗?”

  “公子……”紫鸢从没见她的七公子这般言语冰冷的样子,放开了衙役,任他拿着守玉走了。“公子就算不信佛,也不该……”

  “我不是不信,只是我突然在想,神佛高坐云端,目之所及,皆祥云瑞兽,五彩西天。哪里看得到红尘中、泥泞里,苦苦挣扎的众生呢?”

  “可这是六公子跪经三日所求,六公子是何等人,他……”

  “他也一样。”

  “什么一样?”紫鸢根本听不懂自家公子在说什么,只是心焦如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想在这府中好好过下去,公子能依靠的只有六公子,如今把他给的东西随便送人,岂非讨不到好处?”

  “竟是这样……我以为我们是兄弟,然而竟是这样……”小七一直摇着头,他从没想过刻意讨好,只是一心喜欢在他身边读书,谈史论政,品评当世,让小七觉得偌大侯府万千景致都是虚幻,只有六哥的书房里别有洞天。然而时至今日被按在地上抬头看着六哥训斥他的时候,方知何为云泥之别。

  小七靠着井边慢慢挪了身子,俯身探看井中自己的倒影,如此落魄。那一刹那,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想,一个恍惚,猛地一头朝井中栽了下去。

  “公子!”“你干什么!”

  紫鸢吓得惊呼,而真正一步赶上来拦腰捞起他的却是一只有力的大手,小七第一反应就是六哥,然而回头一看,却是六哥的好友沈季臣。

  沈季臣把他抱回了院子,小心放在塌上。

  更衣、擦洗、诊脉、上药,季臣从看到小七身上的伤开始眉头就不曾舒展过,处理得当后屏退了下人,坐在塌边,尽量柔和了声音解释道:“我来找雪维赏字画,却见一拨又一波的人为公事求见奔忙,想着今日见不到了,一个大闲人不好意思再从前面穿,就派人告诉他我从后门走了。谁知撞上你靠在后门井边跟侍女说话,此情景,怕你面上挂不住不好过去,不是有意听墙角。”

  “多谢季臣哥眼里还有我的面子。”

  季臣见他面色冰冷,全身不带一丝生气,长叹一口气,“好端端的,为何跳井?”复而又觉得说的不妥,眼前之人,怎么也不能算是好端端的,但心里又生气,训斥道:“无论为何,也不能去跳井啊!”

  “季臣哥多虑了,小七是伤重,昏昏沉沉不小心掉下去,还要多谢兄长相救。”他说的话只剩一个气音,软软的,待着一丝恳求的味道。

  伤后第二天,小七跪在塌上,强撑着伏在桌案上写了悔过书。水患平息,雪维来看他的时候安慰了许久,然而小七除了认错,当时憋闷在心里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了。好不容易养了月余,伤势好了大半,却又因秋寒病倒,病势缠绵,昭示着此后每年冬日都要受病痛煎熬。

  那天以后,小七好像突然长大了,懂事了。那天以后,知道了深夜无眠的滋味,听见了竹枝飞长、雨打花落的声音。这世上有些人天生没有骄傲的权利,只能在圈子里卑微地活。一步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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