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尚蒙在鼓里,楚钰却早已知晓留书之人、吹笛之人就是顾盼。等顾盼看到茅屋之中的瑶琴时,胸中既惊又喜,颤声道:“那日,那日奏曲之人,竟是连城么?这可不巧了,那日吹笛的人是我啊!”
楚钰垂眸微笑,浓艳的眉睫撩人且自知,没有人能逃过这皮囊的吸引。投瓜掷果、嘘寒问暖、百般做作,还不都是为了这美艳的皮囊。可笑皮下三寸皆白骨,却无一人看得透。
这个人也算得与众不同了,毕竟写得一笔好字,曲虽不精,也算马马虎虎了。
顾盼的思绪却早飞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心想等铲平了三仙山,一定要邀请楚钰到竹轩做客。只是要将他曾为人禁脔的事情瞒住,不然到了京城唯恐询价的人挤倒竹轩的院墙。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院墙被挤倒,他刚冒着风吹日晒辛辛苦苦修补好,却又被下一波王孙公子踏平的情景,不自觉轻轻摇了摇头。
楚钰哪晓得他这般无聊的小心思,见他盯着书桌上几本杂书,还以为他嫌自己为学不端,治学不正。唯恐被他轻视了去,心中解释道:“我平日多读孔孟,只是偶尔看看这些。”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顾盼思绪回转,见桌上摆着《碾玉观音》《错斩崔宁》等几册旧朝话本,道:“这几本我倒也读过……”
《错斩崔宁》中魏生与妻子书信调笑,魏生故意说自己另娶了二房,好叫妻子吃醋却不想被妻子看破了,反说自己也给魏生找了个“二弟”。本是夫妻间私密调情之语,却被人谣传的沸沸扬扬,终致魏生前途尽毁。
顾盼想起自己当初看这一节时心中为魏生喊了几百遍冤枉,便道:“造谣生事最是可恨,魏生何辜!”
楚钰摇摇头,低声道:“作者促狭。”
顾盼转念一想,可不是作者促狭嘛!便道:“一些作者为了向世人道出几分自以为是的道理,生生编排些既不合情又不合理的故事。惹人生气还罢了,还有那一起子恶趣的作者惯爱赚人眼泪,只把个情情爱爱写的九转回肠、催人心肝,读者看得眼泪汪汪、黯然魂销、愁煞情肠。唉……我等男儿万不可耽溺于此,还是看些《大学》《中庸》为妙。”
楚钰抬眼一笑,顾盼旋即明白他在笑什么,自己又何尝不是拐弯抹角的讲出了几分自以为是的道理呢?便不好意思的搔搔头,笑道:“哥哥见你年纪小,怕你学坏了。”
楚钰但笑不语,只眨眨眼睛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好意。顾盼又与他讲了几本别的书,未成想楚钰竟也都读过,两人就书中情节大肆讨论。入戏则叹世事之无常,出戏则哀民生之多艰。一时想到书中人叵测的命运,两个人正心中难受;转眼想到作者促狭之处,不免又笑作一团。
楚钰话虽不多,却字字玑珠,往往一语中的。顾盼心道他小小年纪竟如此博闻强识,这要生在世家之中,定能过阙上殿封王拜相……唉,可他竟是这般可怜遭遇。
楚钰知顾盼刚从京城来,他听杭歌说古飞扬与相好的鹞子头一起走镖,替人送一把宝剑到辽城,未曾想被绿妖坳劫了镖。因失了镖,回去也是个死,不得已,只好挂注。可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过了五天安生日子,绿妖坳就被三仙山一锅端了。他相好的自己跑了,丢下古飞扬慌不择路,被守在渡口的草鱼头打晕在岸边。离古飞扬昏迷之地不远的瀑布之下,白骨累累,还有几具被鱼啄光了半边身子的死尸浮沉在浅滩之间。
他背井离乡,又半道被相好的弃之不顾,心中却始终存有一丝希望。故而,才与缇二娘说了那些话,才吹了那样的曲子。
楚钰什么都知道,但他不爱多说,说多几句就喉咙肿痛,今日已是破例了。
顾盼忽道:“你去过京城吗?”
楚钰微微点头。
顾盼又说:“这池边茅屋是专门为你修建的吗?倒是雅致的很。”
楚钰浅浅一笑,点点头。
这茅屋并非别人为他修建的,而是他自己一手一脚亲手搭建的。中间好几次碰到狂风暴雨,茅屋刚成型又被雨打风吹去,他忙活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搭好了这间茅屋。
他之所以要选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搭建一间茅屋,概因他中毒之后耳力变得极好,住在孤绝峰每晚听见当家的们房中传来奇奇怪怪的声音,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本来准备住到摇光渠缇二娘那里去,可缇二娘夜夜梦中啼哭,简直是……莫愁湖鬼夜哭!更可怕的是摇光渠还有一个整日叽叽喳喳的兰六儿!他寻遍整个三仙山未寻到一块清静之地,准备放弃时,才蓦然想起了这处风水宝地。
顾盼与他相处半日,见他虽是笑意盈盈却不怎么说话,只道自己打扰了他,略带沮丧的道:“连城兄先忙吧,飞扬告辞了。”
楚钰有些疑惑,不是聊得好好的吗,怎么说走就走。但他也不阻拦,只将顾盼送到藤蔓之下,目送他离开。
顾盼爬到一半,突然回头问:“这山上还有别的姓楚的么?”
楚钰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突然灵机一动,心想:“他定是听人叮嘱过三仙山有个‘姓楚的’不可招惹,却不知那‘姓楚的’就是我。可我若瞒着身份与他往来,等他将来挨打的时候定会怨我。”他抬头瞧瞧顾盼,身体健壮的很,想来打几下也不会死。
略一思索,用双手比了一个“十二”。
顾盼惊讶道:“有十二个姓楚的?”
楚钰点点头,道:“黑七,楚艽野。”
他说的没头没尾,顾盼却听懂了,蓦然睁大眼睛道:“黑七也姓楚?黑七是他作为头目的代号,他的名字叫楚艽野对不对?”
楚钰点点头,再无别话。顾盼手上加劲,三两下就上去了。
次一日,顾盼又来了。他想来又不想来,实在是怕打扰了楚钰,平白惹人生厌。可山中寂寞,他又无事可干,这深山老林之中唯一可堪作伴的,除了楚钰不做第二人想。更何况楚钰实在是知识广阔,顾盼随口谈起一个典故,他都知根知底。别说三仙山了,就是在京城,顾盼也未曾遇见过如此投契之人。
哪怕明知楚钰不十分待见,也只好厚着脸皮登门。
两人相处半刻,依然是顾盼东拉西扯绞尽脑汁找话题,楚钰除了点头微笑,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说。顾盼心想这人涵养真是极好,如此不情不愿,也没失了礼数。这要是他不愿意交往的人,早拿了扫帚将人赶出去。
顾盼脸皮也并非厚如城墙,见楚钰谈兴不高,便起身告辞了。楚钰一如昨日将他送到藤蔓之下,目送他离开。
第三日顾盼走到悬崖之上,实在鼓不起勇气,只好回去了。第四日,第五日连悬崖也未去。第六日夜间却闻琴声幽幽,楚钰将一曲《渔樵问答》弹的十分生动,顾盼眼前活灵活现一个渔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垂钓,一个樵夫拿着柴刀背着一捆柴火路过。两人坐在一处大石头上一问一答,越谈越投机,越谈越相惜。
可惜他不是楚钰心中的樵夫,楚钰对他彬彬有礼又爱搭不理。顾盼心中委屈,笛子拿出来看了又看,转身倒头睡了。
此后连琴声也无,顾盼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那池边茅屋中的少年压根就未存在过。他只是太孤单了,自己想出来的这么个人。又或者,那是顾赚儿的鬼魂变的,披着一张眉睫浓艳的画皮,只能点头微笑,多说几句话画皮就会裂开。
顾盼自己想着好笑,心中却又有些难过。
其实顾盼只需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自己现下已是整个三仙山——最受楚钰待见的人。可顾盼以为他身份暧昧,担心提起来之后,那些憋了许久的山匪们口中不干不净的说出些侮辱人的话来。故此绝口不提,有人问起,就说自己四处闲逛却发现处处是陷阱,不敢妄动,只好天天猫在一棵树上睡大觉。
——
池边茅屋之内,楚钰拿着块帕子仔细擦拭着瑶琴,擦了一遍又一遍。他猜测顾盼已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心想:“这人到底是怕挨打的。”
唯一不怕挨打的,只有一个白小九吧。
楚钰长到十二三岁时,已显出几分绝色。这满山上的男男女女便时常有人言语轻薄,甚至动手动脚。那时的三仙山还干着拦路劫财的买卖,他才智无处彰显,尚无今日之地位,时常受到欺负。大当家慧眼识珠,看出他颇有才情,一力护着他。
有一次他被一个小头目堵在了墙角,那人臭烘烘的嘴不管不顾的凑上来,楚钰用发簪扎他脖颈,失手将他扎死了。未成想,大当家不仅不怪他,还从此立下规矩,整个三仙山四山三渠谁要是胆敢纠缠楚钰,就打二十板子。再犯,就打四十板子。再犯,就打八十板子,打死为止。渐渐地,便无人敢招惹他,一度传言他是大当家的禁脔,谁敢染指,大当家就要了谁的命。
他当时恰好需要这份保护,任凭流言蜚语,一句也不解释。他忍辱负重,苦心筹谋,算无遗策,为三仙山立下不少功劳,才稍微有了些地位。三年前他本该成为三仙山第九大头目——“白小九”,但他志不在此,转身将头目的位置拱手让人了。
那个被他半路捡回来的人起先并不被认可,是那人凭着自己过硬的拳脚打服了所有人,生生把自己打成了白小九。
白小九对他唯命是从,毛病就是爱黏着他,时时刻刻要跟他待在一起,还美其名曰做他的眼睛与口舌。白小九做“口舌”是极为称职的,他代替楚钰吃遍了辽城美食。然而“眼睛”当的就没那么称职了,甚至颇有些失职。楚钰要他替自己读一段书,他支支吾吾的读不出来,却原来是不识得几个字。
楚钰见他无甚用处,为了重获清净,只好把他交给大当家处罚。
二十板子下去,白小九笑言:“没吃饭么?”
四十板子下去,白小九笑言:“挠痒痒呢!”
八十板子下去,白小九笑言:“是不是男人!”
……
眼看此路行不通,楚钰又生一计——教他读书写字。
这可是要了白小九的亲命了!他时常学的抓耳挠腮、痛苦不堪,然而三年下来也能读一读《碾玉观音》《错斩崔宁》之类的话本,提起笔也能抄一抄“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之类的好词,只是一笔字恰如鸡抓狗扒,还时常写了上句忘下句。
这世上终究只有一个白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