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雨雾弥漫,几棵树墩子是天然的桌与凳。
最高处的凳子上蹲着个面色红润的老者,他陶醉的抽着烟斗。旁边站着个手持算盘的富态汉子,那算盘是包了浆的油亮。两人身后的高树杈上躺着个灵猴儿似的男人,他又矮又瘦,手里攥着一把彩色的旗子。
来的第一个人是个男人。他绫罗绸缎,周身富贵,一口金灿灿的牙齿。找了最大的树墩子,卸下挎着的包袱,入眼是璀璨的珠光宝气,又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房契轻轻丢到一起,这是他近日收获。手持算盘的凑了过来,口中念念有词,手指飞快的拨动,最终“啪”的一声将算珠归位,回头朝树上的人扬了扬头。一支金色的旗子从树上飞来,钉入树墩子,入木三分。
来的第二个人是个女人。女人面相有些苦情,周身萦绕着药香,一路擦着脸,也不知是擦雨水还是泪痕。她选了一个高高的树墩子,将一双齐膝的断腿搁在上面,这是她仇人的。灵猴儿神色不愉,犹豫再三,还是拿了一支缇色的旗子飞到她墩子上。
来的第三个人也是女人。这女人虽不年轻,可美人在骨不在皮,更何况她妩媚的眸子里还横着一泓秋水。她带来一张调令,调令上写着“余缤”,这张调令本该属于余缤的挚友,可他背叛了自己的挚友,抢了挚友的功劳自己上了位。老者磕一磕烟斗:“要说蛊惑人心,还得是你。”灵猴儿嫌恶的白她一眼,到底还是将一支缃色的旗子飞了过去。
第四个人是个青年。他羽扇纶巾,款款而来,称得上玉树临风。他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随手一扬,那帕子在半空中展开,一角绣着粉白的牡丹,正中间却殷红一片,是处子血,天下没有他搞不定的女人。树上的灵猴儿这才露出笑脸,一支绣着牡丹的旗子飞来:“还是花四郎最对我胃口!”
第五个人脸上一片带毛青痣,走到近处手一挥,卸下一张人皮面具。这人面相平平,最容易淹没在人群之中。他抬手取下一根朴素的银簪,发髻散了。这簪子是某人心上一根刺,动一动疼一疼,拔出来鲜血淋漓,他拿捏的是一条人命。老者接过银簪,用它拨了拨烟斗,还挺好用。一支梅色的旗子飞来,男子接在手中代替簪子挽起头发。
第六个人是个小姑娘。她蹦蹦跳跳的,哼着小调,手上抱着个酒坛子。她未语先笑,站在树下将酒坛子高高举起:“三当家,看我给您带了什么好东西。”灵猴儿翻下树来接过酒坛子闻了闻,虽有些腥味,但的确是好酒。他闷了一口,又遽然喷了出来,把手伸到酒坛子里掏出一颗泡的发白的心脏。 “只砍腿怎么行?”小姑娘笑眯眯地点指众人:“我呀,天天给你们擦屁股!”她天真的笑眼亮晶晶的,最后朝着拿回双腿的女人做个鬼脸,女人眼中顿时滚出泪来。灵猴儿将一支兰色旗子别在小姑娘后领:“有长进啊,连人都敢杀!”
第七个人是个武夫。他走到近处哈哈一笑,将手中物事扔到众人面前,细看却是一颗人头,那眼睛兀自瞪着,好不恐怖。这是一个山头的匪首,至死也不知自己死在谁手上。灵猴儿把人头捡起来,看了看刀口,啧啧称奇:“老子这位子,迟早传给你!”说着将一支黑色的旗子扔了过去。
第八个人是个秀才模样。他带回一个笼子,里面一只学舌的鹦鹉极力卖弄“痛痛痛……全没些儿缝”,鹦鹉原先学的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可主人性情大变,原本敞亮地正人君子,突然沉迷酗酒狎妓玩小倌儿,鹦鹉也就不再是原先的鹦鹉了。老者深深抽一口烟斗:“你驯服了它的主人。”秀才害羞似的点点头,神态十分腼腆,谦逊有礼的接过一面绀色旗子。
灵猴儿轻轻跳上树墩子,枯枝样的手点着数,点来点去少了一个。拿算盘的往墩子上一坐,把灵猴儿挤得差点掉下去:“差了谁心中没数么?”
灵猴儿假意咳嗽一声,晃了晃手中仅剩的白色旗子:“老大,还等吗?”
雨水淋湿了烟丝,老者“哐哐”磕着烟斗,没有回话。
雨大了,打在脸上生疼。
风冷了,天色也暗了。
山林中只余噼里啪啦的算珠声,算来算去,怎么算都是亏账:“不等怎么办?养他这几年,花了八千两不止!”
三位当家面色不愉,其余八位却在暮色的掩映下彼此交换着眼神。
灵猴儿愤恨道:“我早说了,那小子就是个白眼狼!”老者把烟斗磕的震天响,站起身道:“兰六儿,你去。”众人吃了一惊,那叫兰六儿的小姑娘瞪大了眼睛:“我可舍不得杀他。”抬手一指玉树临风的男子:“让四哥去,四哥与他交好,只有四哥能杀他。”
领了牡丹旗的花四郎连连摆手:“叫我杀他?莫不如杀了我,他可是我的心尖尖!”
金老大咧嘴一笑:“他还欠着我三千两银子,杀了他,找谁收银子去。”
哭的眼都肿了的缇二娘擦着眼泪:“他算我半个儿子,我连我那负心的男人都舍不得杀,哪舍得杀他?”
缃三姐淋湿了头发,越发显得娇媚:“他算你半个儿子?那他便算我半个情郎!等他发完身子,我便睡了他!”
五媚子、黑七七、八绀子都没说话,他们能说什么呢?也不知被那人拿捏住什么把柄,他们三个早已做了那人的走狗。
灵猴儿是个暴脾气,见众人推脱,气个半死:“好极好极,老子亲自去杀他!杀了他,再杀你们,大家一起死!”
放完狠话,正要发恶,却见远处一柄素雅的油纸伞下,一位白衣少年迤逦而来。隔着重重雨幕,尚看不清眉眼,那朦胧的姿态已极为赏心悦目,等走的近了,只觉那一段风流韵致是芝兰玉树稍可比,澧兰沅芷差可拟。
他似是空手而回,但这个“回”本身已是众人最大的收获。
一支白色的旗子向少年飞去,少年抬起手在虚空中一弹指,那旗子陡然加了劲,直直朝身后的密林钉去,众人警觉地望着那个方向,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唉哟!”少年身后的密林里传来愤怒的叫骂:“姓楚的,你又欺负老子!”
随着叫骂声,一朵洁白的木槿花兜头砸来,少年轻轻转身,纸伞上的雨珠飞旋成片,他回头拈花一笑,天仿佛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