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PM
滕友信是个对下属没什么限制的上司，会议中无论资历职位谁都可以随意发言，也因而策划会的结束时间如往常般一再延后，毫不意外直拖过了午休，中间不得不让人帮忙定了饭进去。等到会议室门再度打开，众策划们鱼贯而出到休息室中场茶歇的时候，除了少数注重形象的女性策划，几乎每个人都在活动僵硬的筋骨或者聚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
手上正没项目的原画师和脚本师们得到消息却是精神抖擞、摩拳擦掌，纷纷起身。
孔盈也满怀期待，这期待中更有对搭档的骄傲。他快步走到休息室，找到人的时候，殷空正独自站在角落里，无精打采地喝蜂蜜牛奶。孔盈从口袋里摸出备好的自制曲奇，在牛奶杯里蘸了下，塞进殷空嘴里，等他细细嚼碎咽下去了又喂一片。
殷空特别喜欢吃曲奇，但他的爱好却有点跟不上愈发讲究“酥松”的时兴潮流，喜欢略带韧劲的，吸进一点牛奶后变得半绵软。他曾经抱怨这种口感的曲奇越来越难找了，说完第二天孔盈就给厨房添置了烤箱备齐材料，为自己增加了“殷空专属烘培师”的头衔。他本就心灵手巧，到现在已经练就了一切西点信手拈来的功夫。
待到殷空三片曲奇大半杯牛奶下肚，总算从疲惫萎靡的状态中恢复了八成。
两人隐在角落里，孔盈挡在殷空身前，熟练地帮他按摩头皮：“顺利吗？”
他只是随口一问，其实对搭档的能力有着充分的信任。往常他也总这么问，殷空就会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回一个“当然”——是他少有的、从平日的谦逊中漏出的一点自负，孔盈非常非常喜欢。
但今天殷空却一反常态，居然有一瞬间的迟疑，也没有看向孔盈，然后只是简单地点头“嗯”了声。
孔盈皱眉，正待再问，滕友信却在这时击了两下掌：“同学们，知道大家辛苦了，但为了今天不拖堂，准备准备回来再接再厉开下半场吧。原画和脚本的诸位也请进来和我们团圆。”
殷空少见地没等孔盈，抬腿就走。孔盈只能把话吞了跟上，还不忘把他手里的牛奶杯拿过来，一口喝干了残液将空杯搁进回收篮里。
短短的茶歇时间里，文书已经整理好了先前通过的各项策划案资料，按人数复印分发到下午的与会者手里。
孔盈跳过了其他人的，直接翻到殷空的项目抽出来看。
殷空至今还是保持着随身带钢笔的习惯。他当然不是在这个年代还用纸笔写作的古典派，但起草大纲和设定的阶段，却喜好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划写写来激发自己，有什么灵光一闪的时刻，也爱龙飞凤舞地记下来。不过他对于半成品有极其强烈的隐私欲，虽然东西随便孔盈碰，却不肯在完成前给他看内容，孔盈就守规矩地总等他写完主动找自己提意见。因此虽然他们整日在一块儿，孔盈却也不能对搭档的企划案先睹为快。
殷空这次的故事背景设定在近未来，半科幻人造人题材。孔盈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一边在脑中勾画人设图，只留了半个耳朵注意会议内容。就在这时，滕友信的声音冷不防地钻开了他的注意力壁垒——
“有几位策划已经指名定下了原画组搭档人选，之前讨论的结果是，小林你去跟小殷，小孔这次换到姗姗一组……”
后面的话孔盈已经听不见了——他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盯着殷空。殷空却不抬头，只是垂目埋首在资料中，半晌都毫无回应。
孔盈嘴唇抖了抖，瞬间失控，冲口而出：“抱歉，我想问一下……”
滕友信停下，还没来得及完全看向孔盈，策划部部长殷空已经先接口了：“各位原画组的同仁们可能会有点疑问，我先说明一下。这次拆了几组熟悉的搭档，特别是原画主笔有几位换组，是把所有通过的新作，全面筛选适配之后，根据题材和各位的画风重新安排的，是我们讨论之后认为相较而言更加恰当的。各位可能和前搭档策划师配合得很好，但我们向来没有固定各组成员，调换搭档也有助于碰撞新的火花。女性向部门的集体氛围非常团结友好，有活跃的创造力，祝各位和新搭档共事顺利。”说到这里顿了顿，他依然没有抬头，“孔盈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提。”
他用平淡的、和蔼的却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出来这些话，传递给孔盈的信息已经非常明显了。
孔盈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把笔往桌上轻轻一扔，咕噜噜滚出几圈：“没有问题。”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插袋，偏头对胡姗姗说，“姗姗，合作愉快。”
胡姗姗倒是很高兴的样子，把头发撩到耳后：“合作愉快。”
殷空终于看了他们一眼，刘海的阴影下看不出情绪。
滕友信目光在孔盈和殷空脸上好奇地转了转，轻松道：“这确实是我们女性向部门第一次拆了几对老搭档。不管是延续经典还是创造新气象，都是值得我们期待的，互相激发，尽力而为，也不必有心理负担，不适应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商量。希望大家也不要对此有情绪。刚才小孔和姗姗这个头开得不错，大家虽然其实天天见，都是老熟人了，还是来和接下来要合作一部新作品的对象重新认识一下吧。”
众人闻言纷纷招呼，一时会议室里气氛欢乐。
孔盈的双眼在殷空身上牢牢盯了良久，见他无动于衷，终于咬了咬牙，低头抽掉资料顶上几页压到了最后。
殷空的目光这才不着痕迹地扫向孔盈，望见他抿直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颚。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舌尖舔了舔上牙。
※
4:50PM
孔盈回到工位就撑不住了。
终于熬到滕友信宣布“散会”两个字，他调动起全身的礼貌向周围打了声招呼，没再去看殷空，第一个离开了会议室。现在他坐在挡板后垮着肩膀，额头架在双手虎口上，眼眶发胀，胸腔里又酸又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他以为有的事情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了。
比如他曾满怀信心，“殷空”和“孔盈”这两个名字，永远不会在游戏宣传动画里落下彼此。
原来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其他人也三三两两聊着天开始慢慢走出会议室，孔盈和谁都不想说话，拉开抽屉从深处掏出了烟盒和打火机，闪身去了吸烟室。
他是刚上大学的时候学会抽烟的。大一那年曾经也是课堂之外烟不离手，但二年级以后其实就几乎不再碰了。
二年级以后他换了室友。
公司的抽屉里还备着一盒，只是为了有时候礼节性地陪人抽一根。但眼下至少能变成他避开人群的理由。方才在会上他差点就当场离席了，最后抑制住冲动的是心存的一点点希望，至少要揪住殷空领子问个清楚——
再决定去留。
入职是追随着殷空的方向，如果注定要分开，如果不能有他想要的结果——甚至过程，那他或许应该趁……
能趁什么呢？
最好的年华、最多的感情，以及可以预见的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都从那个遥远的夏末清晨起，就不是他自己的了。
他还能趁什么呢。
烟圈还在空气中飘浮未散，孔盈不想一会儿再见的时候自己浑身烟味，把第三个烟头掐灭在烟灰缸，离开了吸烟室。
※
OLD DAYS
两人确定一起入职是在大四的上学期末。孔盈卷着快递刚送来的公司特制录用通知，走进书房敲了一下书桌前握着笔沉思的殷空头顶：“毕业即分居？”
殷空回神，滑过椅子，两手拈住钢笔头尾转着玩，仰头看他：“还没到点儿呢，现在就想着抛弃我？”
孔盈抱胸看着他：“说什么呢，我能舍得？这是害怕被抛弃。”
两人相视而笑。
双方学校大四下学期均没有排必修课了，选修学分又早已经修满，两人便一边各自做毕设、写论文，一边一同着手找房子。他们都对共用书房的形式很满意，商议以后决定不要委屈自己，辛苦赚的钱就应该为自己服务，于是依然找三室二厅的房子，大不了离公司远些，反正自己开车也还方便。
就是在这样的标准下，两人找到了现在的住处：新建小区带精装，户型环境都令人满意。看完房子出来，他们钻进咖啡馆坐下严肃对视——
这是一套甚至可以说值得买下来的房子。
然而即使关系从“合租室友”进展到“至交好友”的地步，也仍旧不是一个适宜把名字并列在房产证上的身份。
孔盈交叉十指盖在头顶，靠着沙发背，面前的澳白咖啡散发氤氲暖意：“你一个人能拿得出首付吗？”
殷空捻着牛油果香蕉奶昔里的吸管搅动：“有一点存款，问爸妈再贷一点，应该可以凑得出来。”
孔盈长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干净了，把手放下来坐正，认真道：“好，那就你买吧。我问你租。”
殷空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要一下子拿出大额金钱的是自己，但吃亏的人是谁不言而喻，更别提他清楚孔盈和自己的个人情况本是大致相似的。
他皱眉要说还是再深思熟虑，孔盈却看出了他的想法，伸长手臂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脸：“别犹豫了，说定了。”
殷空苦笑道：“岂不是用你的钱还贷了。”
孔盈咧开嘴：“多让我高兴。”
孔盈为两人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并非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会面临分开的结局，但他不在乎——或许是年轻，或许是平和的日子过得久了，令人沉溺。
※
6:05PM
孔盈仰靠着窝在转椅里，小幅度地转来转去，嘴里含着的薄荷糖也沿着牙床滚来滚去。
办公室很安静。几个新项目组都出了大会议室又进小会议室，各自聚在一起开碰头会，策划们滔滔不绝地详细介绍新游戏企划，原画师和脚本师们一边听一边写写画画，时不时提出疑问和意见。
胡姗姗当然也来找过孔盈，被他搪塞了个理由推迟到了明天。
他其实一向是个喜欢参与新企划的人，新鲜感和挑战会让他兴奋。能从殷空那儿腾出手的时候，他也不吝于给别的组当帮手。
但现在他想到殷空对面那从来属于自己的位子，正被别人取代着，心里就说不出地憋闷失落。
一直过了下班时间，还一组都没有散会，这是每次集合竞稿后新企划发表日的常态。孔盈双眼失焦看着挂钟出神，几乎是本能般地想着——
该去催殷空下班了。今天不能加班，他的手还伤着。
想快点和他单独谈谈，又暂时不太想见到他。
这种矛盾的心理无处消解。然而两人终究是住在一起，不论如何总得被迫面对，亦不知是幸也不幸。
孔盈深吸一口气，关了电脑向会议区走去。
他漠然经过长长的走廊，两边排列的小会议室里热火朝天。他一直走到尽头，殷空的身影才映入眼帘。殷空垂着眉眼，在听组员们说话，一派认真的模样，孔盈却不知为何，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
大约是感受到了孔盈的视线，殷空忽然抬起头。
隔着玻璃四目相对，霎那间仿佛一切喧闹都褪去了，前所未有的难言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
孔盈轻咳一下，上前敲了敲门，也不待人来应，就直接按下把手推开，靠在门框上，吊儿郎当又不容反驳地笑道：“女士们先生们，我家殷空今天受着伤，能否早些放他下火线？”
听到孔盈这么说，才有人注意到殷空特意用长袖遮住的绷带，纷纷关心起他。
殷空摆摆手朝众人说：“一点烫伤，没什么大碍。就在今天早晨来之前受的伤，虽然有点疼吧，可是我想这其实是个好兆头，一定是预示我们这部作品会大热的。”说完似笑非笑地瞟了孔盈一眼，“不过今天就先把我还给孔盈吧。”
同事们哄闹起来，在高涨的情绪中散会了。
孔盈走近殷空身边，自然地把桌上摊开的资料摞齐拿在手里。殷空向自己的组员们道过别，两人沉默着相偕回到殷空的工位。孔盈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收拾好桌面，抖开外套替室友穿上，然后一道朝停车场走去。
平日这个时候孔盈总是喜欢转着车钥匙扣，和殷空并肩悠闲地聊些不着边际的话。但今天他只是一语不发，甚至领先了半步，刻意不去面对殷空。
殷空也没有搭话，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
两人前所未有地一路无言。回到家孔盈照料好殷空，就一头钻进了自己房间。
殷空看着那匆忙关上的门，微微勾起嘴角。
